《给我一支烟》国语高清免费在线观看 - 电视剧全集 - 影视大全
cac55 2025-11-03 18:22 3 浏览
一九七八年的冬天,东北的风像后娘的手,一巴掌一巴掌扇在脸上,不留情面。
我叫陈劲,从上海来的知识青年。
车厢里塞得像一罐头沙丁鱼,人味儿、汗味儿、方便面味儿,混着哐当哐当的铁轨声,搅得人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颠了三天两夜,脚踩在黑土地上的时候,腿还是软的。
黑山屯。
这名字听着就让人心里头发沉。
接我们的是生产大队长,李满仓。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脸膛是黑红色的,像秋后挂在枝头的山里红,又干又硬。他眼窝很深,看人的时候,目光像锥子,想直接扎进你心里去。
他身上那件看不出颜色的棉袄,油光锃亮,袖口磨得开了花。
“都跟紧了!”他嗓门洪亮,一口大碴子味儿,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我们这批知青一共六个,三男三女,被他领着,像一群没头苍蝇,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的土路上。
天是灰的,地是黑的,连路边光秃秃的白杨树,都像是用墨笔画上去的,死气沉沉。
知青点还在收拾,李满仓把我领到了他家。
“陈劲是吧?上海来的大学生?”他斜眼看我,像是在掂量一袋土豆的分量。
我点点头,没敢说是高中生。那年头,高中生在他们眼里,跟大学生也差不离。
“大学生好,有文化。”他咧嘴笑了笑,露出两排被烟熏得焦黄的牙,“今晚先住我家,委屈你了。”
我赶紧说:“不委屈,给大队长添麻烦了。”
客气话,也是真心话。这鬼天气,能在屋里睡一晚,就是天大的福气。
李满仓家是屯里少有的砖瓦房,三间正房,收拾得利利索索。一进屋,一股热浪夹着煤烟味儿和一股说不清的饭菜香扑面而来,我冻僵的脸瞬间有了知觉,又麻又痒。
屋里一个中年妇女正在灶台边忙活,是李满仓的老婆,王桂兰。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很亮,透着精明。
“满仓,回来了?这就是上海来的知青?”
“嗯。”李满仓脱下棉袄,露出里面的旧毛衣,“给弄口热乎的。”
还有一个姑娘,坐在炕沿上纳鞋底。她一直低着头,头发乌黑,编成两根粗辫子垂在胸前。屋里的光线昏暗,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一抬手,露出的一小截手腕,白得晃眼。
那是我对李春霞的第一个印象。
白。
在这片非黑即灰的土地上,那点白,扎眼得很。
晚饭是高粱米饭,一盘酸菜炒粉条,还有一碗白菜豆腐汤。王桂兰给我盛了满满一大碗,上面还卧着两片肥得流油的猪肉。
“吃,小陈,别客气,就当自个儿家。”李满仓端起酒盅,抿了一口烧刀子,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
我饿坏了,也顾不上客气,埋头就是一顿猛吃。
吃饭的时候,那个叫春霞的姑娘一直没上桌,就坐在炕沿边,继续纳她的鞋底,仿佛我们是空气。
“春霞,过来吃饭!”王桂兰喊了一声。
她这才放下手里的活,慢吞吞地挪过来,在我对面的炕沿坐下,端起一碗饭,小口小口地吃着,始终不抬头。
我偷偷打量她。
十六七岁的年纪,脸盘很秀气,是那种干净的瓜子脸。皮肤不像她爹妈那么粗糙,是细腻的白,只是脸颊上带点高原红。眼睛很大,双眼皮,睫毛长长的,垂着的时候像两把小扇子。
她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猛地抬起头,和我对视了一眼。
她的眼神,怎么说呢?
不像这个年纪的姑娘该有的。没有羞涩,没有好奇,反而带着一种审视和……一丝说不清的冷漠。
就像在看一件东西。
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低下头扒饭。
晚上,王桂兰给我抱来一床崭新的被褥,上面有股好闻的太阳味儿。
“小陈,你睡西屋。那屋没人住,就是冷点,你多盖点。”
“谢谢婶子。”
西屋确实冷,跟冰窖似的。炕是凉的,窗户纸破了几个洞,北风“呜呜”地往里灌。
我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穿上了,又裹紧了被子,还是冻得牙齿打颤。
来东北之前,我想过会苦,但没想过会这么冷。
这种冷,是钻到骨头缝里的,让你感觉浑身的血液都要结冰了。
迷迷糊糊中,我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没睡着。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吱呀”一声轻响。
是门被推开了。
我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
是贼?
不可能。李满仓家,屯里谁敢偷?
我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一个黑影,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径直朝我的炕边走来。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我看到那是一个女人的轮廓。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黑影在我炕边停下了。
然后,我感觉被子被轻轻地掀开了一角。
一股凉气,夹杂着一丝淡淡的皂角香,钻了进来。
紧接着,一个冰凉的身体,贴着我的后背,钻进了我的被窝。
我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块石头。
是她!
是李春霞!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这是什么情况?仙人跳?还是……
我吓得魂飞魄散,想喊,又怕惊动了李满仓。他那脾气,要是知道他闺女半夜钻我被窝,不得拿菜刀把我劈了?
我僵在那里,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快停了。
她的身体很凉,隔着薄薄的睡衣,像一块冰,贴着我。
我能感觉到她也在发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时间仿佛凝固了。屋子里静得可怕,只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我的,还有她的,像两面小鼓,“咚咚咚”地擂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
她在我身后,用一种极轻、极轻,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我身上冷。”
这声音,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在我的耳膜上,却让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冷?
谁他妈不冷!
可这大半夜的,你一个大姑娘,跑到我一个大小伙子的被窝里说冷?
这算什么事!
我脑子飞速运转。
陷阱。这绝对是个陷阱。
我一个城里来的知青,无亲无故,要是跟大队长的闺女扯上关系,那这辈子就别想离开这黑山屯了。
想到这,我后背的冷汗“刷”地就下来了。
我猛地一咬牙,翻过身来。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你……你干什么?快出去!”我压低声音,又急又怒。
她没动,反而往我这边又凑了凑。
“我冷。”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一丝固执,还有一丝……委屈?
“冷你就多穿点衣服!回你自个儿屋去!”我急了,伸手就去推她。
我的手碰到了她的胳膊。
冰凉,纤细。
她被我一推,却没走,反而抓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更凉,像刚从雪地里捞出来一样。
“你屋里有火盆,不冷。”她轻声说,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我心上。
我愣住了。
她说得没错。
李满仓两口子睡东屋,她自己睡里屋,那两间都是热炕。只有我睡的这间西屋,是凉的。
她根本不冷。
那她来干什么?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的声音里带上了颤音。
她沉默了。
黑暗中,我只能听到她微微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声音幽幽的,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
“我想跟你……学文化。”
学文化?
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大半夜钻我被窝,就为了学文化?”我气得想笑,“你爹是干啥的?大队长!你想学文化,白天不能找我?非得用这种法子?”
“白天不行。”她立刻说,“白天人多眼杂,我娘不让。”
“那你……”
“我看见了。”她打断我,“你包里有书。高中的课本。”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来的时候,怕路上无聊,也为了不丢掉学业,偷偷在行李最底下塞了几本高中的数理化课本。这事儿我谁都没告诉。
她怎么会知道?
“我帮你收拾屋子的时候,看见了。”她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你别怕,我谁也没说。”
我沉默了。
这个女孩,比我想象的要敏锐得多,也大胆得多。
“你想考大学?”我试探着问。
去年,也就是七七年,国家恢复了高考。这个消息像一颗炸雷,在所有知青心里都炸开了花。
回城,是悬在我们头顶上唯一的希望。
“想。”她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却异常坚定。
“考大学,就能离开这儿。”她又补了一句。
我明白了。
我彻底明白了。
“我身上冷”,不是身体的冷,是心里的冷。是对这个地方,对这种一辈子望到头的生活的绝望。
而我,这个带着高中课本的上海知青,是她在这片冰天雪地里,看到的唯一一点火星。
她想借着这点火星,点燃她自己的希望。
可是,这把火,也可能把我们俩都烧得一干二净。
“你知不知道,这事要是让你爹娘知道了,会有什么后果?”我声音干涩。
“我知道。”她说,“他们知道了,会打断我的腿,然后逼你娶我。你就一辈子也回不了上海了。”
她竟然说得如此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我倒吸一口凉气。
她什么都知道。她把最坏的结果都摊在了我面前。
“那你还敢来?”
“我怕。”她诚实地说,“可我更怕一辈子就这么待在屯子里,嫁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生一堆孩子,然后像我娘一样,一天到晚围着锅台和猪圈转,直到老死。”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决绝。
我被她的话震住了。
我看着她黑暗中的轮廓,忽然觉得,她不是一个不守妇道的疯丫头,而是一个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溺水者。
而我,是她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
“你出去。”我说,声音缓和了一些,“这事,不能这么干。太危险。”
“那你教不教我?”她不走,固执地问。
“……教。”我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个字。
我还能说什么?
拒绝她?然后等着她狗急跳墙,把我俩都毁了?
还是……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这双亮得吓人的眼睛,一点点黯淡下去?
我做不到。
或许是因为她眼里的那股劲儿,让我想起了我自己。
或许,只是因为那句“我身上冷”。
“但是,你必须听我的。”我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说,“以后,不准再到我屋里来。白天,找机会,我教你。但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特别是你爹妈。”
“好。”她答应得很干脆。
她松开了我的手,像来的时候一样,悄无声息地钻出被窝,下了炕。
走到门口时,她停了一下,回头说:
“谢谢你,陈知青。”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屋子里又恢复了死寂。
可我却再也睡不着了。
我摸了摸后背,刚才她贴过的地方,还残留着一丝冰凉。
可我的心里,却像揣了一盆火,烧得我翻来覆去,一夜无眠。
我知道,从这个晚上开始,我在这黑山屯的日子,再也平静不了了。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走出西屋。
李满仓已经坐在炕上抽烟了,烟雾缭绕。王桂兰在灶台边忙着,锅里“咕嘟咕嘟”响。
李春霞也在,坐在小板凳上,往灶坑里添柴火。火光映在她脸上,一明一暗。
她没看我,好像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也装作若无其事地跟他们打了招呼。
“小陈醒了?昨晚睡得咋样?”王桂兰回头问我,眼神在我脸上一扫。
“挺好,挺好,就是……有点冷。”我含糊地说。
“东北的冬天都这样,慢慢就习惯了。”李满仓吐了个烟圈,慢悠悠地说。
我总觉得他话里有话,看我的眼神也怪怪的。
吃早饭的时候,气氛有点诡异。
王桂兰一个劲儿地给我夹咸菜,嘴里说着:“多吃点,上午要去上工,没力气可不行。”
李春霞还是老样子,埋头吃饭,一言不发。
我如坐针毡,一碗玉米糊糊喝得我满头大汗。
这顿饭,比昨晚那顿难吃多了。
吃完饭,李满仓把我叫到一边。
“小陈啊,你是文化人,脑子活。今天你就别跟他们去刨粪了,跟我去大队部,帮我写点材料。”
我心里一动。
这是个好机会。
既能躲开繁重的体力活,又能名正言顺地拿起笔。
“行,大队长,我听您安排。”
大队部就在村东头,一间破屋子。里面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墙上贴着几张褪色的标语。
李满仓扔给我一沓纸和一支笔。
“把去年咱们屯的生产情况总结一下,再写个今年的计划。瞎写就行,反正就是交上去给公社看的。”
说完,他就叼着烟,背着手出去了。
我看着眼前的一堆报表和数字,哭笑不得。
我一个学理科的,哪会写这些官样文章。
但没办法,硬着头皮也得上。
我正琢磨着怎么下笔,门帘一挑,李春霞端着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缸子走了进来。
“陈知青,喝水。”
她把缸子放在我面前,里面是滚烫的热水。
然后,她没有马上走,而是站在我桌边,看我写字。
“你会写这个?”她问。
“不会,瞎写的。”
“我爹说,你是大学生,什么都会。”
“你爹那是抬举我。”我苦笑。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飞快地塞到我手边,然后转身就跑了。
我低头一看,是一个还带着体温的煮鸡蛋。
我的心,莫名地跳了一下。
这丫头,胆子也太大了。
我攥着那个鸡蛋,感觉手心发烫。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
白天,我是大队长的“笔杆子”,躲在大队部里写那些言之无物的材料。她会找各种借口来给我送水,或者送点吃的。
每次来,她都会站一会儿,看我写字,或者翻一翻我桌上的报纸。
我们几乎不说话,但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晚上,等李满仓两口子睡熟了,我就溜到院子里的柴火垛后面。
她会抱着书,像一只小猫一样,悄悄地等在那里。
柴火垛是我们临时的教室。
没有灯,只能借着天上的月光和星光。
冷得实在受不了,我就点一小堆干草,火光一闪一闪,映着我们俩冻得通红的脸。
我从拼音和最基础的汉字开始教她。
我发现,她非常聪明,简直是过目不忘。很多东西,我只讲一遍,她就能记住。
她的手因为常年干活,很粗糙,指关节也粗大,但握笔的姿势却很认真。
一笔一划,写得格外用力,仿佛要把所有的希望都写进那一个个歪歪扭扭的字里。
“为什么要学这个?”有一次,我指着物理课本上的牛顿定律问她。
“不知道。”她摇摇头,“但你不是说,考大学要考这些吗?”
“是。”
“那我就学。”她说得斩钉截铁。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牛顿,什么是加速度。她只是把“考大学”当成了一个目标,把这些知识当成了通往目标的唯一路径。
简单,纯粹,又带着一种惊人的力量。
我们的秘密教学,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好几次,王桂兰半夜起夜,看到院子里有火光,喊了一声:“谁在那?”
吓得我俩赶紧把火踩灭,躲在柴火垛后面,大气都不敢出。
等她回屋了,我们才敢出来,心脏“怦怦”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怕不怕?”我问她。
“怕。”她点点头,但眼睛里却没有丝毫退缩,“但还是想学。”
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反而让我们之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战友情”。
我们是同谋,是共犯。
在这个冰冷、闭塞的世界里,我们是彼此唯一的同类。
除了教她学习,我们偶尔也会聊聊天。
她告诉我,她不想像屯里别的姑娘一样,十七八岁就嫁人。去年,她爹想把她许给邻村一个拖拉机手,她用绝食抗议,才把这事搅黄了。
“我爹说我疯了,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折腾。”她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带着一丝嘲讽,“开拖拉机就是好日子了?我不想一辈子闻柴油味儿。”
“那你想闻什么味儿?”我笑着问。
她想了想,认真地说:“书本的味儿。油墨香。”
那一刻,我心头一震。
我从没想过,一个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好的农村姑娘,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开始重新审视她。
她不只是一个想逃离农村的女孩。她的身体里,藏着一个对知识、对更广阔世界有着原始渴望的灵魂。
这种渴望,被这片贫瘠的土地压抑了太久。
而我,只是恰好出现,给了她一个撬开外壳的缝隙。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春天。
黑土地解冻了,开始冒出绿芽。
屯里的气氛也变得微妙起来。
我和李春霞走得近,虽然我们自认为很隐蔽,但还是被一些人看在了眼里。
屯里的女人,特别是那些长舌妇,聚在一起晒太阳、做针线活的时候,总会朝我家这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看见没,大队长家那丫头,天天给那上海知青献殷勤。”
“可不是咋地,水也送,饭也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童养媳呢。”
“哼,我看啊,是那丫头自个儿不学好,上赶着往上贴。城里来的小白脸,就是招人。”
这些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往我耳朵里钻。
我只能装作听不见。
但李满仓和王桂兰不可能听不见。
王桂兰看我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了。
以前是精明,现在是审视,带着一种丈母娘看女婿般的挑剔。
她会旁敲侧击地问我:“小陈啊,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啊?爹妈是干啥的呀?”
“你今年多大了?在上海,有没有处对象啊?”
我只能含含糊糊地应付过去。
李满仓则更加直接。
有一天,他把我叫到大队部,关上门,递给我一支烟。
“小陈,你来咱们屯,也有几个月了。”他开门见山,“感觉咋样?”
“挺好的,大队长和婶子都照顾我。”
“那就好。”他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我问你,你对我家春霞,是咋想的?”
来了。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我捏着烟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大队长,我跟春霞同志……就是普通的革命同志关系。”我硬着头皮说。
“普通?”李满仓冷笑一声,把烟灰磕在地上,“普通的革命同志,能半夜三更在柴火垛后面嘀嘀咕咕?”
我心里“咯噔”一下,脸瞬间就白了。
他知道了。
他早就知道了。
“你别紧张。”李满仓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你是个好小伙子,有文化,有脑子。春霞那丫头,心思我也懂。她不想在屯子里待一辈子。”
他看着我,目光灼灼:“我也不想我闺女一辈子刨土。你是上海人,将来肯定是要回城的。要是……你俩能成,把她带出去,也算是她的造化。”
我彻底懵了。
我设想过无数种被他发现后的场景,被他痛骂,被他赶走,甚至是被他打一顿。
我唯独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他不是要阻止,而是要……促成?
“大队长,我……”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不用现在就答复我。”李满仓摆摆手,“我知道,你们城里人,看不上我们农村姑娘。但是,你得想清楚。你一个知青,在屯子里,没个靠山,日子不好过。”
他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力气很大。
“春霞是个好姑娘,就是性子犟了点。你要是真心对她,我这个当爹的,不会亏待你。以后你在屯里的工分、口粮,都不用愁。等政策松了,我再想办法给你弄个回城指标。”
他把所有的牌都摊在了我面前。
威逼,利诱。
娶我女儿,你就能在屯里过上好日子,将来我还能帮你回城。
不娶?那你自己掂量掂量。
我走出大队部的时候,腿都是软的。
春天的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可我心里却像结了冰。
这是一个圈套。
一个用“前途”和“未来”做诱饵的,温柔的圈套。
李满仓是个精明的猎人,他看准了我这个猎物,也看准了他女儿的野心。
他想用女儿的婚姻,给我套上一个枷锁,也给他自己未来的养老,上一道保险。
晚上,柴火垛。
我把李满仓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李春霞。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
月光洒在她脸上,她的脸色比月光还白。
“我就知道。”她低声说,“我爹就是这种人。他不做亏本的买卖。”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我心乱如麻。
“你想娶我吗?”她忽然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
我愣住了。
想吗?
我不知道。
我对她,有好感,有同情,有敬佩。但这……是爱情吗?
我脑子里想的,是上海的父母,是高楼大厦,是大学的课堂。
我的人生规划里,从来没有一个叫李春霞的农村姑娘。
我的沉默,已经回答了她。
她的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
“我明白了。”她说,“你不想。你怕被我拴住,回不了上海。”
“我不是……”我急着想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不用说,我懂。”她打断我,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笑,“陈劲,你是个好人。你教我识字,教我道理,我很感激你。我不能为了自己,毁了你。”
“那……学习还继续吗?”
“继续!”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又燃起了那股火,“为什么不继续?我爹想拿我当筹码,我偏不让他得逞!我要靠自己考出去!考到上海去!”
我看着她,那张年轻、倔强的脸上,写满了不服输。
我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犹豫和算计,是那么的渺小和可耻。
“好!”我重重地点头,“我们一起考!我帮你!”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气氛变了。
不再是暧昧的师生,而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我们的学习,也从地下转到了半公开。
我以“帮助大队长女儿提高文化水平,将来好为人民服务”为由,光明正大地在大队部教她。
李满仓乐见其成,甚至还特意把大队部的钥匙给了我一把,让我们晚上也能用。
屯里人的风言风语更多了。
大家都默认,我这个上海知青,已经是李家的准女婿了。
有些之前对我爱答不理的村民,开始主动跟我打招呼,甚至给我送点自家种的菜。
这就是现实。
当我被看作是大队长的“自己人”时,我在这片土地上的处境,立刻就变得不一样了。
我也懒得去解释。
解释不清,也没必要。
我和春霞,心里都憋着一股劲。
我们要用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去打破这个圈套,去回击那些流言蜚语。
学习的日子是枯燥的,但因为有了共同的目标,我们都充满了干劲。
春霞的进步神速,她的记忆力和理解力超乎我的想象。短短几个月,她就学完了初中的课程,开始啃高中的数理化。
有时候,一道难题,她能琢磨一整夜。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兴奋地告诉我,她解出来了。
那股钻研的劲头,连我都自愧不如。
我一边教她,一边自己复习。
我们互相出题,互相提问,在知识的海洋里,我们找到了对抗现实的唯一乐趣。
我们的关系,也在这种朝夕相处中,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有一天晚上,我们学到很晚。
我趴在桌上睡着了。
醒来时,发现身上多了一件衣服。
是春霞的。
带着她身上特有的,淡淡的皂角香。
她就坐在我对面,借着昏暗的油灯,静静地看着我。
“怎么不叫醒我?”我揉了揉眼睛。
“看你太累了。”她说。
灯光下,她的脸庞显得格外柔和。
“陈劲。”她轻声叫我。
“嗯?”
“要是……我们都考上了,你会来找我吗?”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
我看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和一丝不安。
我无法再像以前那样,用沉默来回答她。
“会。”我说。
声音不大,但我知道,她听见了。
她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得那么灿烂。
像春天的阳光,融化了黑土地上最后一丝积雪。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就到了七八年的夏天。
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我和春霞都报了名。
去县城报名的那天,是李满仓亲自套了马车送我们去的。
一路上,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着烟。
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或许,他已经看出来,他的女儿,这只他以为能关在笼子里的小鸟,翅膀已经硬了,随时准备飞出他的掌控。
但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
这让我反而有些不安。
高考前的一个星期,屯里出了一件大事。
另一个知青,叫赵卫东的,因为跟村里一个寡妇不清不楚,被寡妇的婆家堵在了屋里,打断了腿。
事情闹得很大,公社都来人了。
最后,赵卫东被定性为“道德败坏,腐化堕落”,不但被知青点除了名,还被送去农场劳动改造了。
那个寡妇,据说被她婆家关了起来,下场也很惨。
这件事,像一块巨石,投进了黑山屯这潭死水里,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也像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在了我的身上。
我后怕不已。
如果当初,我没有守住底线,如果那天晚上,我跟春霞……
那我的下场,可能比赵卫东还要惨。
李满仓,绝对不会像那个寡妇的婆家一样,只打断我的腿那么简单。
那天晚上,李满仓喝了很多酒。
他把我叫到他屋里,王桂兰和春霞都在。
他满脸通红,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小陈,赵卫登的事,你听说了吧?”他问我。
“听说了。”
“你怕不怕?”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哼。”他冷笑一声,“怕就对了。在这个地方,一步走错,就万劫不复。”
他指着春霞,对我吼道:“我把闺女交给你,是信得过你!你要是敢学赵卫东那小子,做出什么对不起我闺女的事,我李满仓说到做到,让你横着出黑山屯!”
他的声音很大,整个院子都能听见。
春霞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王桂兰赶紧拉住他:“你喝多了,胡说八道什么!小陈不是那样的人!”
“我没胡说!”李满仓一把甩开她,“我就是要把丑话说在前头!省得到时候后悔!”
他这是在敲山震虎。
他是在警告我,也是在警告春霞。
他怕我们学赵卫东,更怕我们考上大学,双宿双飞,把他这个老丈人扔在脑后。
他开始焦虑了。
那个晚上,我一夜没睡。
李满仓的话,像一把刀,悬在了我的头顶。
我开始怀疑,我们的选择,到底对不对。
高考那天,天还没亮,春霞就来敲我的门。
“陈劲,我们走吧。”
她的眼睛有点红肿,显然昨晚也没睡好。
但她的眼神,依旧坚定。
我们没有坐李满仓的马车,而是选择了步行去三十里外的县城考点。
我们想用自己的双脚,走出这条通往未来的路。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
但我们的手,却紧紧地牵在了一起。
这是我们第一次,在白天,光明正大地牵手。
手心里的汗,和彼此掌心的温度,交织在一起。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我只知道,这一刻,我们是在一起的。
三天的考试,像一场漫长的战争。
考完最后一门,走出考场的时候,我感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
春霞在考场外等我。
她的脸色很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平静。
“感觉怎么样?”我问她。
“不知道。”她摇摇头,“会的都写了,不会的……也蒙了。”
我们相视一笑,笑得有些苦涩。
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剩下的,只能交给命运。
等待放榜的日子,是人生中最煎熬的时光。
每一天,都像一年那么长。
屯里的空气,也压抑到了极点。
李满仓不再让我去大队部了,而是给我派了最重的农活。
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天黑了才收工。
他想用这种方式,把我重新变回一个普通的农民,磨掉我身上那点“文化人”的酸气。
我默默地承受着。
我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挣扎。
春霞的日子也不好过。
王桂兰把她看得死死的,不准她再跟我有任何接触。
我们俩,明明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却像隔着千山万水。
有时候,在田埂上远远地看见她,我们也只能交换一个匆忙的眼神,然后各自低下头。
那段时间,我经常在想,如果……我们都考不上,会怎么样?
我会不会,就真的认了命,留下来,娶她,当李满仓的女婿?
然后像他期望的那样,安安分分地过完这一生?
我不知道。
我不敢去想。
终于,放榜的日子到了。
那天,整个公社的知青都疯了,全都涌到了公社大院。
红榜贴出来的那一刻,人群瞬间沸腾了。
哭声,笑声,尖叫声,响成一片。
有人因为榜上有名,喜极而泣,抱在一起又笑又跳。
有人名落孙山,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一张薄薄的红纸,在那一刻,决定了无数人的命运。
我挤在人群里,从后往前,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找。
我的心,跳得像要从胸腔里炸开。
终于,在榜单的中后段,我看到了我的名字。
陈劲。
录取院校:上海复旦大学。
我做到了!
我真的做到了!
一股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我。我感觉自己像踩在云端,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我下意识地回头,想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可我找了半天,也没看到春霞。
她没来。
我的心,猛地一沉。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我。
我发疯似的往榜单的末尾找去。
没有。
还是没有。
我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三遍。
红榜上,没有“李春霞”这三个字。
她落榜了。
我的血液,瞬间凉了半截。
刚才的狂喜,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失落和……恐慌。
怎么会这样?
她那么努力,那么聪明,怎么会考不上?
我失魂落魄地往黑山屯走。
三十里的路,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
脑子里一片混乱。
我该怎么面对她?
我该怎么面对李满仓?
我考上了,她没考上。
这个结果,比我们俩都考不上,还要残酷一百倍。
它像一把最锋利的刀,把我们俩,硬生生地割裂在了两个世界。
回到李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
正屋的灯亮着,我听到里面传来李满仓的咆哮声,和王桂兰的哭劝声。
“……我早就说过!读书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白白让人看笑话!”
“你少说两句吧!孩子心里已经够难受了!”
“我偏要说!让她死了这条心!老老实实在家待着,过几天就给她找婆家嫁了!”
我站在院子里,浑身冰冷。
西屋的门,紧紧地关着。
我走到门口,抬起手,却迟迟不敢敲下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打开了。
是春霞。
她站在门里,看着我。
她的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核桃,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但她的表情,却异常平静。
“你考上了。”她开口,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我点点头,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恭喜你。”她说,嘴角甚至还扯出了一丝微笑。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春霞,我……”
“你不用说。”她打断我,“我早就想到了。我的基础太差了,能学成这样,已经很好了。”
她顿了顿,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陈劲,你自由了。”
她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心上。
自由?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身后那间黑暗、冰冷的屋子,忽然觉得,“自由”这两个字,是那么的刺耳和讽刺。
我的自由,是建立在她的失败和绝望之上的。
“我不走。”我脱口而出。
她愣住了,看着我。
“我不上大学了。我留下来,陪你。我们明年再一起考。”我说。
这是我当时,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我觉得,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我不能把她一个人,扔在这个冰窖里。
她静静地看了我很久。
然后,她摇了摇头。
“不行。”她说,“你必须走。”
“为什么?”
“因为,这是你的梦想,不是我的。”她轻声说,“我不能那么自私。”
她从怀里,掏出一双鞋垫,塞到我手里。
“这是……我给你做的。本来想等你考上了,送给你当贺礼的。”
鞋垫纳得很密,上面绣着几片竹叶,针脚细密得让人心疼。
“路还长,穿着它,能走得远一点。”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一个七尺男儿,在那一刻,哭得像个孩子。
我紧紧地抱住她。
她的身体,还是那么纤瘦,在我的怀里,微微发抖。
“春霞……”
“走吧。”她在我怀里,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去上海,去过你想过的生活。然后……忘了我。”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聊我们的过去,聊我们的未来。
她说,她不后悔。
她说,这半年,是她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
因为她知道了,除了黑土地,这个世界还有数理化,还有牛顿,还有莎士比亚。
她说,她虽然没考上大学,但她已经不是以前的李春霞了。
“我识字了,我读过书了。”她看着我,眼睛里重新闪烁起一点光芒,“我爹想把我嫁给谁,没那么容易了。大不了,我去县里打工。我能养活自己。”
我看着她,忽然明白了。
我给她的,不仅仅是知识。
更重要的,是一种力量。
一种相信自己,可以改变命运的力量。
这比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要珍贵得多。
几天后,我收到了复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李满仓拿到那张薄薄的纸,看了很久很久。
他没再骂人,也没再发火。
他只是一个人,坐在炕沿上,抽了一整夜的烟。
第二天,他把我叫过去,给了我二十块钱和三十斤全国粮票。
“拿着。”他说,声音沙哑,“穷家富路,路上用。”
我没要。
“大队长,我不能要。”
“让你拿着就拿着!”他眼睛一瞪,“就当……就当我李满仓,提前给你和春霞的份子钱!”
我愣住了。
他转过身去,不再看我。
“小子,到了上海,好好念书。别忘了,黑山屯这疙瘩,你还欠我一个闺女。”
我走了。
走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屯里很多人来送我。
王桂兰拉着我的手,哭得像个泪人,一个劲儿地往我包里塞煮鸡蛋。
李满仓站在人群后面,板着脸,一言不发。
我找了半天,没有看到春霞。
我知道,她不会来送我。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黑土地,心里空落落的。
我攥着口袋里那双冰凉的鞋垫,仿佛还能感觉到她的体温。
我以为,我和黑山屯,和李春霞的故事,就这么结束了。
我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一切都会变成一个泛黄的旧梦。
回到上海,我像一个从另一个世界回来的人。
我贪婪地呼吸着城市里混杂着尾气和梧桐树气息的空气,努力地想把身上那股土腥味儿洗掉。
大学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还要精彩。
我泡在图书馆里,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
我开始给家里写信,也试着给春去了一封信。
我不知道地址,只能写“黑山屯生产大队 李春霞收”。
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收到。
信里,我写了我在大学的生活,写了上海的变化,也问了她的近况。
我没有得到回信。
第二封,第三封……
石沉大海。
我开始慌了。
她是不是出事了?是不是被她爹逼着嫁人了?
我心急如焚,却又无能为力。
我只是一个穷学生,连一张回东北的火车票都买不起。
我只能把所有的思念和担忧,都压在心底,更加拼命地学习。
大二那年,我拿到了学校最高额的奖学金。
我捏着那笔钱,第一个念头,就是买一张去东北的火车票。
就在我准备去买票的时候,我收到了一个包裹。
是从黑龙江寄来的。
没有寄信人姓名,只有一个模糊的邮戳。
我颤抖着打开包裹。
里面,是一堆炒熟的黄豆,用报纸包着。
还有一封信。
信纸是那种最粗糙的草纸,字迹娟秀,但有些地方,因为不常用,显得有些生涩。
是春霞的信。
“陈劲,见信如晤。”
信的开头,是标准的书信格式,我教过她的。
“你寄来的信,我都收到了。没有回,是怕打扰你学习。知道你在大学一切都好,我很高兴。”
“我没有嫁人。我爹拗不过我,我去了县里的纺织厂当了工人。虽然累,但是能自己挣钱,挺好的。我还在学习,厂里办了夜校,我报了名。老师说我基础好,进步很快。”
“你送我的那些书,我都带着。休息的时候,我还在看。牛顿定律我还是搞不懂,但是很有意思。”
“上海一定很漂亮吧?听广播里说,现在都改革开放了,到处都在变。我们这里也变了,开始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了,大家干活的劲头都很足。”
“你寄来的照片我看了,你瘦了,也黑了,但看着精神多了。穿着大学校服的样子,真好看。”
“包裹里的黄豆,是我自己种的。我们厂的老师傅说,这个补脑子,你多吃点。”
“不用担心我,我很好。你也要好好学习,将来当一个大科学家。”
“勿念。”
信的落款,是“你的学生,李春霞”。
我拿着那封信,看着那一行行熟悉的字迹,眼泪再一次模糊了视线。
我抓起一把黄豆,塞进嘴里。
很香,很脆。
带着黑土地的阳光味道。
从那以后,我们恢复了通信。
大概一两个月一封。
我们聊学习,聊工作,聊国家大事,聊各自城市的见闻。
我们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用最克制、最礼貌的文字,维持着这一丝脆弱的联系。
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过那个冬天,那个柴火垛,和那句“我身上冷”。
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过感情。
仿佛那段记忆,是一个需要被小心翼翼绕开的禁区。
我知道,她过得很好,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地生活着。
我也知道,我回不去了。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几千里的距离。
更是两个无法逾越的世界。
大学毕业后,我留校当了老师。
后来,我结了婚,妻子是我的同事,一个温婉的上海女人。
我们有了孩子,一个可爱的女儿。
我成了一个标准的上海男人,每天为工作、为家庭奔波。
黑山屯,李春霞,都成了我记忆深处,一个不轻易触碰的角落。
九十年代末,有一次,我去哈尔滨出差。
开完会,我鬼使神差地,坐上了去往黑山屯方向的汽车。
二十年了。
我想回去看看。
车子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颠簸着。
路边的白杨树,比记忆中粗壮了许多。
黑山屯,也变了样。
泥泞的土路,变成了平整的水泥路。
低矮的土坯房,被一栋栋崭新的砖瓦房代替,有些人家甚至盖起了二层小楼。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李满仓家。
还是那座老房子,但明显翻新过,墙壁刷得雪白。
院子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坐在藤椅上晒太阳。
是李满仓。
他比二十年前,老了太多。背驼了,脸上的褶子更深了,像一张揉皱的旧报纸。
他眯着眼睛,看着我。
“你……是?”
“大队长,是我,陈劲。”
他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
“陈劲?你……你回来了?”
王桂兰从屋里闻声走出来,看到我,也愣住了,随即眼圈就红了。
“小陈!真的是你!快,快进屋坐!”
屋子里,还是当年的格局。
只是墙上,挂上了一台崭新的彩色电视机。
我们聊了很多。
聊这些年的变化,聊我的工作和家庭。
李满仓告诉我,自从包产到户后,家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就是……老了,干不动了。”他叹了口气。
我一直想问,却又不敢问。
最后,还是王桂兰看出了我的心思。
“小陈,你是想问春霞吧?”
我点点头。
“那丫头啊……”王桂兰的眼神,变得很复杂,“她后来,又考了一次,考上了哈尔滨的一所师范学校。”
我的心,猛地一跳。
“她……考上了?”
“嗯。”李满仓接过话头,语气里带着一丝骄傲,又有一丝失落,“毕业后,就留在哈尔滨当了老师。后来,嫁了人,对方也是个老师。日子……过得还行。”
“她……还好吗?”我声音干涩。
“好,怎么不好。”王桂兰说,“前几年还把我们接去住了一阵子,我们老两口住不惯城里,又回来了。她现在也是个当妈的人了,儿子都上初中了。”
我的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高兴,失落,欣慰……
五味杂陈。
“她……知道我来吗?”
“不知道。”李满仓摇摇头,“她忙,我们也没告诉她。”
他看着我,忽然说:“陈劲,当年……我对不住你。”
我愣住了。
“我不该……拿春霞的事,逼你。”他叹了口气,“那丫头,为了这事,跟我犟了好几年。她说,她的人生,要自己选。”
“大队长,都过去了。”我说。
是啊,都过去了。
临走的时候,王桂兰拉着我,非要我留下春霞在哈尔滨的地址和电话。
“有空,去看看她吧。她……心里一直念着你这个老师呢。”
我拿着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手心发烫。
我没有去。
我只是在哈尔滨的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
我想,或许,就这样,远远地知道她过得很好,就足够了。
相见,又能如何呢?
不过是给彼此平静的生活,再添一丝波澜罢了。
回到上海,我把那张纸条,夹进了我最珍爱的一本物理学专著里。
那一页,讲的是能量守恒。
我想,我们之间,或许也是一种守恒。
那个冬天,她把希望给了我。
而我,把一个更广阔的世界,还给了她。
我们谁也不欠谁。
只是,在很多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我还是会偶尔想起。
一九七八年,那个寒冷的冬天。
那个叫黑山屯的地方。
那个钻进我被窝,对我说“我身上冷”的女孩。
她那双在黑暗中,亮得吓人的眼睛。
我知道,那双眼睛,会永远地,刻在我的生命里。
像一颗遥远的星,时而黯淡,时而明亮。
提醒我,我曾经从哪里来,又曾经,被怎样的一束光,照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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