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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份打印得工工整整的《婚前财产协议》摆在桌上时，赵建国感觉自己这六十九年，算是白活了。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仿佛不是一份文件，而是一面镜子，照出他内心深处那些盘算得叮当响，却又从未宣之于口的精明与怯懦。

整整五年了，自从老伴儿走了之后，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就成了他的城堡，也是他的囚笼。儿子赵雷有自己的小家，一周能回来看他一次，吃顿饭，放下些水果牛奶，匆匆忙忙又走了。剩下的时间，只有墙上的石英钟，用它永恒不变的“滴答”声，陪着他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白天与黑夜。他怕的不是死，而是这种悄无声息的、被世界遗忘的寂静。

所以，他想找个伴儿，一个能说说话、搭伙过日子的人。他以为自己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试婚”。多新潮，多稳妥的词儿啊。既能解决孤独，又不必牵扯太多财产和家庭的麻烦。他为自己的“深思熟虑”感到一丝得意，直到对面的李淑芬，那个看起来温和文静的女人，微笑着将这份协议推到了他的面前。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故事的开头，明明不是这样的。一切，都得从那个阳光和煦的下午，王姐敲开他家门说起。

第1章 一个人的“城堡”

王姐是社区里的热心肠，退休前是妇联的干部，退休后更是把整个小区的单身中老年人当成了自己的事业。她一进门，就自来熟地打量着赵建国的家。

“老赵，你这屋子收拾得是真利索，比我们家老头子强多了。”王姐一边说，一边毫不客气地自己倒了杯水。

赵建国有些拘谨地笑了笑，搓着手说：“一个人过，不收拾利索点，心里更添堵。”

这倒是实话。自从老伴儿张桂兰三年前因病去世，这间他们一起住了三十多年的房子，就成了赵建国对抗孤独的最后战场。他每天雷打不动地擦拭着那套老旧的组合柜，把地板拖得能照出人影，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一些家的气息，证明这个家里还有人认真地在生活。

组合柜上，摆着他和张桂兰的结婚照。照片里的他，穿着笔挺的蓝色工装，胸前别着大红花，眼神里满是年轻人的意气风发。身边的张桂兰，梳着两条粗黑的辫子，笑容腼腆又甜蜜。那时候，他还是红星机械厂的一名车间组长，每天带着一身机油味回家，总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

如今，照片依旧，人却只剩下一个。饭菜，也从两菜一汤，简化成了一碗面条，或者干脆是几个剩馒头就着咸菜。

王姐喝了口水，开门见山：“老赵，说正事。我知道你这几年不容易，一个人撑着。我今天来，是想给你介绍个伴儿。”

赵建国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像被投入石子的古井，泛起了一圈圈涟漪。嘴上却故作平静：“王姐，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折腾啥。”

“什么叫折腾？你才六十九，身体硬朗，退休金一个月五千多，还有这套没贷款的房子。儿子也成家立业了，你现在是最好的时候，找个人互相照顾，说说话，日子不比现在舒坦？”王姐快人快语，几句话就把赵建国的“家底”和“需求”分析得明明白白。

赵建国沉默了。王姐说得没错，他心里比谁都渴望。尤其是在深夜，心脏偶尔不舒服，或是感冒发烧的时候，那种身边空无一人的恐慌，几乎能把他吞噬。他甚至想过，万一自己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可能要等儿子周末回来才能发现。

“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终于松了口，声音有些干涩。

王姐一拍大腿，就知道这事有戏。“李淑芬，六十五岁，比你小四岁。以前是小学的语文老师，知书达理，人长得也清秀。老伴儿走了快十年了，一个人把女儿拉扯大，现在女儿也嫁到外地了。她自己有套小房子，租出去了，现在跟着女儿住，但总觉得不方便，想找个正经过日子的人，搬出来。”

小学老师？赵建国心里一动。他这辈子和“文化人”打交道不多，总觉得他们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气质。他想象着一个温文尔雅的女人，能和他聊聊天，读读报，那样的晚年生活，似乎一下子就有了色彩。

“她……图个啥？”赵建国还是问出了最现实的问题。到了他们这个年纪，谈感情似乎有些奢侈，更多的是搭伙过日子的实际考量。

“图啥？就图个安稳，图个身边有个人，跟你一样。”王姐看了他一眼，语气变得严肃了些，“老赵，我跟你交个底。淑芬这人，自尊心强。她不图你的钱，也不图你的房子，就图你这个人靠得住，能真心对她。你要是抱着那种让人来给你当免费保姆的心思，这事儿我劝你趁早别想。”

赵建国老脸一红，连忙摆手：“哪能呢，王姐，你看我像那种人吗？我就是想找个人，互相做个伴儿，生病了身边有口热水喝，平时能一起去公园遛遛弯，这就知足了。”

话是这么说，但赵建国心里的小算盘，其实早就打起来了。他觉得自己的条件相当不错，有房有退休金，身体也没大毛病。他愿意承担起两个人日常的开销，这没问题。但要说领证结婚，把自己的财产分一半出去，他心里是一万个不乐意的。这房子，是他和张桂兰一砖一瓦攒下来的，将来是要留给儿子赵雷的。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盘旋了很久，此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出口。

“王姐，你看这样行不行？”赵建国试探着说，“现在不都兴那个……叫什么来着，‘试婚’吗？就是先在一起过段日子，互相了解了解，看看合不合适。要是真合得来，咱们再谈后面的事。这样对双方都负责，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王姐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个老赵，还挺时髦。行，这个想法不错。我跟淑芬那边提一提，她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应该能理解。那就这么定了，我安排你们见个面。”

送走王姐，赵建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花园里三三两两散步的老人，心里那块因为孤独而变得僵硬的土地，仿佛开始松动了。

“试婚”，他反复咀嚼着这个词，越想越觉得这是个绝妙的主意。它像一道安全的防火墙，既能让他享受到陪伴的温暖，又能有效地保护好自己的“城堡”。他觉得，自己的晚年幸福生活，已经拉开了一个完美的序幕。

第2章 看似顺利的初见

见面的地点定在公园旁边的一家老字号茶馆，环境清雅，很适合中老年人聊天。

赵建国提前半小时就到了。他特意穿上了儿子去年给他买的深蓝色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皮鞋也擦得锃亮。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这是他这辈子第二次“相亲”，第一次还是四十多年前，经人介绍认识张桂兰，那时候的紧张和现在的紧张，滋味完全不同。

那时是为了一辈子的承诺，满心憧憬；现在，却是为了晚年的安稳，满腹盘算。

“是赵建国大哥吧？”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赵建国猛地抬头，看见一个女人站在桌边，正微笑着看他。她就是李淑芬。

比照片上看起来更显年轻，也更有气质。她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针织开衫，里面是白色的衬衫，头发虽然花白，却在脑后挽成一个整洁的发髻。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眼神清澈而平静，没有丝毫局促。

“哎，是，是，李老师，快请坐。”赵建国赶紧站起来，有些手足无措地帮她拉开椅子。

“别叫我李老师了，听着生分，叫我淑芬或者老李都行。”李淑芬从容地坐下，将随身的布袋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她的平静，反而让赵建国更加紧张了。他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想展示一下自己的健谈和阅历，可话到嘴边，却不知道从哪句说起。

还是李淑芬先开了口：“王姐都跟我说了，赵大哥，你的情况我基本了解了。”

“哦，哦，那好，那好。”赵建国干巴巴地应着，赶紧拿起茶壶给两人添水，滚烫的茶水差点溅到手上。

李淑芬看着他笨拙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这一笑，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赵大哥，你也别紧张，咱们就是聊聊天，交个朋友。”

接下来的谈话，比赵建国想象的要顺利得多。李淑芬果然是当老师的，很会引导话题。他们从退休后的生活聊起，聊到各自的兴趣爱好。赵建国喜欢下棋、听评书，李淑芬喜欢看书、养花。他说起年轻时在工厂当技术标兵的辉煌岁月，她就静静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眼神里带着真诚的欣赏。

当赵建国说到自己每天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时，李淑芬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

“一个人生活，是得把自己照顾好。”她轻声说，“屋子干净了，心里也亮堂。”

这句话，一下子说到了赵建国的心坎里。他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是懂他的。懂他那份故作坚强的体面背后，隐藏的孤独和对生活秩序的执着。

眼看气氛越来越好，赵建国觉得是时候抛出自己的核心想法了。他清了清嗓子，装作不经意地提起：“淑芬啊，王姐……应该也跟你提过我那个想法了吧？”

“嗯，提了。”李淑芬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依旧是淡淡的微笑，“你是说‘试婚’的事吧？”

“对，对。”赵建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仔细观察着李淑芬的反应，生怕她脸上流露出反感或者鄙夷。“我是这么想的，咱们都这把年纪了，再婚不是小事，牵扯到两个家庭，还有孩子们的想法。不如先在一起生活一段时间，就当是……磨合期。如果处得好，彼此都觉得舒服，那咱们再往下走。如果觉得不合适，那也好聚好散，谁也不耽误谁，你看呢？”

他一口气说完，感觉有些口干舌燥，端起茶杯猛喝了一口。

他预想过李淑芬的几种反应：可能会觉得他不够真诚，当场拂袖而去；也可能会犹豫不决，说要回去和女儿商量；或者，会就“试婚”期间的各种细节，比如生活费、家务分工等，跟他讨价还价。

然而，李淑芬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她只是静静地听他说完，然后点了点头，非常爽快地说：“我同意。”

“啊？”赵建国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同意你的想法，赵大哥。”李淑芬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而肯定，“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谨慎一点是应该的，对双方都好。”

幸福来得太突然，赵建国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发懵。他准备好的一大套说辞，什么“这是对彼此负责任的表现”、“这是一种新时代的养老观念”等等，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用不上了。

他看着李淑芬那双平静的眼睛，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他觉得，自己真是遇到通情达理的好人了。她不仅理解他，还如此干脆地支持他。

“那……那太好了！”赵建国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淑芬，你放心，只要你搬过来，家里的所有开销都算我的，你一分钱都不用掏。家务活咱们一起干，我身体好着呢，买菜做饭拖地，我都能行。”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规划起未来的“试婚”生活，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两个人一起在厨房忙碌、在客厅看电视、在公园散步的美好画面。

李淑芬始终微笑着听着，没有插话。

直到赵建国说得差不多了，她才轻轻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准确地投进了赵建国那片刚刚泛起涟漪的心湖。

“赵大哥，我同意试婚，不过，”她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也有一个条件。”

第3章 意料之外的条件

赵建国心里的那股兴奋劲儿，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瞬间冷却了不少。

“条件？什么条件？”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和平时一样，但心里已经开始打鼓。他最担心的，就是对方提出经济上的要求。

李淑芬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仿佛在组织语言。茶馆里飘着淡淡的茉莉花香，可赵建国却觉得空气有些凝重。

“赵大哥，你先别急，我的条件，不是冲着你的钱来的。”李淑芬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先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赵建国稍微松了口气，但心还是悬着。

“你提出‘试婚’，是想在不伤筋动骨的情况下，看看我们俩是否合适，对吧？”李淑芬问道。

“对，对，是这个意思。”赵建国连连点头。

“我理解，也很赞同。”李淑芬说，“但你想过没有，这个‘试婚’，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风险是不对等的。”

“不对等？怎么不对等了？”赵建国有些不解。

李淑芬放下茶杯，目光变得深邃起来。“赵大哥，你是男方，这里是你的家，你的房子，你的‘主场’。试婚，你不过是多了一个人给你做伴，帮你分担家务，生活成本增加有限，但生活质量却能大大提高。而我呢？”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是女方，我要离开我熟悉的环境，搬进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适应你的生活习惯。我要面对你的邻居、朋友，甚至你儿子的审视。如果试婚成功，皆大欢喜。可如果不成功呢？我怎么办？我再搬出来，别人会怎么看我？会不会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被人家‘退货’了？”

“我这把年纪了，脸面比什么都重要。我不是二十岁的小姑娘，可以不在乎这些。我搬进去，是抱着和你过一辈子的心去的。而你，却给自己留了一条随时可以抽身的退路。赵大哥，你说，这公平吗？”

一番话，说得赵建国哑口无言。

他确实从来没有站在李淑芬的角度想过这些问题。他只想着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财产、自己的方便，却忽略了这对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重脸面的老年女人来说，意味着多大的付出和风险。

他的脸颊有些发烫，原本那点因为想出“试婚”这个主意而产生的得意，此刻荡然无存，只剩下羞愧。

“淑芬，我……我没想那么多。”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只是觉得……”

“我知道你没有恶意。”李淑芬打断了他，语气依旧温和，“你只是习惯了从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这很正常。所以我提的这个条件，就是为了让我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建立在一个相对公平的基础上。”

“你说，我听着。”赵建国的姿态已经放低了许多。

“我的条件很简单。”李淑芬看着他，眼神清亮而坚定，“我们可以试婚，我也可以搬到你那里去住。但是在‘试婚’开始之前，我们得先签一份协议。”

“协议？”赵建国的心又提了起来，“什么协议？是关于生活费和家务的吗？这个好说，你说怎么定就怎么定。”

“不。”李淑芬摇了摇头，从随身的布袋里，拿出了一个牛皮纸文件袋，轻轻地放在了桌上。

“我要签的，是这个。”

赵建国疑惑地打开文件袋，抽出了里面的几张A4纸。当他看到页眉上那几个加粗的黑体字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婚前财产协议》。

他感觉自己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他快速地翻阅着协议内容，越看心越凉。协议的条款并不复杂，核心内容只有一条：双方同意，在“试婚”期满后，若决定正式登记结婚，那么男方赵建国名下的位于xx小区xx栋xx号的房产，将自动转为夫妻共同财产。

这……这不就是图他的房子吗？！

赵建国感觉自己像是被当头打了一闷棍。他刚刚还因为李淑芬的“通情达理”而感动，甚至为自己的“小人之心”而羞愧，可这份协议，就像一个响亮的耳光，把他彻底打醒了。

什么知书达理，什么不图钱财，全都是铺垫！最终的目的，还是他这套房子！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失望、愤怒和被欺骗的感觉。“李淑芬，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你不是说不图我的房子吗？这白纸黑字写的是什么？！”

他以为李淑芬会辩解，会慌乱。

可她没有。她只是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缓缓开口道：“赵大哥，你先别激动。你再仔细看看，这份协议的生效前提是什么？”

赵建国低头，再次看向那行字：“……若决定正式登记结婚……”

“看明白了吗？”李淑芬的声音传来，“这份协议，只有在我们双方都同意结婚，并且去民政局领了证之后，才会生效。如果我们试婚不合适，或者你不愿意结婚，那这张纸，就是一张废纸。你的房子，从始至终都还是你一个人的，跟我没有一分钱关系。”

赵建国愣住了。他反复看着那行字，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

“这……这有什么区别？”他还是不理解，“不还是要我的房子吗？”

李淑芬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失望。

“赵大哥，看来你还是没明白。”她说，“我不是在要你的房子，我是在要一个承诺，一份保障，一颗真心。”

“你让我搬进你家，进入‘试婚’阶段，这对我来说是一场。我赌的是你的真心，赌的是我们能有一个好结果。可你呢？你什么都不用赌，你稳赚不赔。我想让这场‘赌局’变得公平一点。你如果真的有诚意想和我共度余生，那你为什么不敢签这份协议呢？”

“这份协议，就像一块试金石。它试的不是你房子的价值，而是你对我这份感情的决心。你如果签了，就代表你从一开始，就是奔着结婚、奔着一辈子去的，而不是只想找个免费的保姆，搭伙解闷。我搬进去，心里才踏实，才觉得我所有的付出和牺牲，都是值得的。”

“反过来说，如果你连这份‘将来可能成为夫妻共同财产’的承诺都不敢给，那你又凭什么让我相信，你的‘试婚’邀请是真诚的呢？那我又何必赌上我的名声和晚年的安宁，去陪你玩一场随时可能被出局的游戏呢？”

茶馆里依旧安静，窗外的阳光暖洋洋地照进来。可赵建国却觉得浑身冰冷，他看着桌上那份薄薄的协议，感觉它重若千斤，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彻底愣住了。他那些自以为是的精明和盘算，在李淑芬这番条理清晰、不卑不亢的话语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第4章 城堡里的回声

那天的谈话，最终不欢而散。

赵建国几乎是“落荒而逃”的。他找了个借口，说自己突然想起家里还有事，便匆匆付了茶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茶馆。他甚至不敢再看李淑芬的眼睛，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有他读不懂的平静，也有他无法面对的坦荡。

回到家，他把自己重重地摔在沙发上。

“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他对着空荡荡的客厅，愤愤地自言自语，“还没怎么样呢，就惦记上我的房子了！现在的女人，真是太有心计了！”

他越想越气，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这套房子，是他和老伴张桂兰一辈子的心血。当年分到这套福利房时，只是个毛坯房，他们俩一分一分地攒钱，一点一点地装修。墙是他们自己刷的，地板是他们一块一块铺的。家里的每一件家具，都留着岁月的痕迹和两个人的回忆。

他走到那个老旧的组合柜前，用手抚摸着上面细微的划痕。这是儿子赵雷小时候淘气，用玩具小刀刻下的。他仿佛还能听到张桂兰当时嗔怪的声音：“你个小猴崽子，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这房子，对他来说，早就不只是一处住所，它是他的根，是他和过去唯一的连接，是他留给儿子最后的念想。

怎么能，怎么可以，就这么轻易地承诺给一个才见过一面的女人？

“不行，绝对不行！”赵建国下定了决心。他觉得李淑芬就是个“高级骗子”，用那些听起来冠冕堂皇的道理，包装自己贪婪的内心。什么“试金石”，什么“安全感”，说到底，不还是为了房子！

接下来的几天，赵建国憋着一股劲儿，试图证明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他把家里打扫得比以前更干净，一日三餐也尽量做得丰盛些。他甚至主动给棋友老张打电话，约他去公园杀几盘。

可奇怪的是，他越是努力，心里就越是空落落的。

打扫完卫生，他习惯性地想找个人夸耀一下自己的勤劳，却发现屋子里只有他自己。做好了一桌子菜，他夹起一块最拿手的红烧肉，却尝不出任何味道，因为对面连个分享的人都没有。在公园下棋，赢了棋，没人真心为他喝彩；输了棋，也没人递上一句安慰。

夜深人静时，李淑芬的话，总会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里回响。

“这个‘试婚’，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风险是不对等的。”

“我这把年纪了，脸面比什么都重要。”

“这份协议，试的不是你房子的价值，而是你对我这份感情的决心。”

他开始不自觉地站在李淑芬的角度去思考。如果他是她，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无缘无故搬进一个男人的家，任劳任怨地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到头来，对方一句“不合适”，就把她打发了。她能得到什么？除了邻里间的闲言碎语和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什么都没有。

而他赵建国呢？他几乎没有任何损失。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妹妹赵建红。前几年，妹夫去世后，也有人给妹妹介绍对象。对方也是个条件不错的退休干部，有房有车。可谈了没多久，妹妹就哭着回来了。原来那个男人也是提出“搭伙过日子”，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想找个不花钱的保姆。妹妹在他家忙里忙外伺候了两个月，结果人家儿子一回来，觉得不方便，那男人就让妹妹搬走了，连句像样的道歉都没有。

当时，赵建国还义愤填膺地骂那个男人“不是个东西，欺负老实人”。

可现在，他自己的所作所为，和那个男人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他所谓的“时髦”的“试婚”，不也是一种极度自私的自我保护吗？

周末，儿子赵雷带着孙子回来看他。饭桌上，赵雷看出了父亲的魂不守舍。

“爸，您这几天怎么了？跟王阿姨给您介绍的那个对象，处得不顺利？”

赵建国叹了口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当然，他着重强调了那份“婚前财产协议”，想让儿子也跟着他一起批判一下李淑芬的“居心叵测”。

没想到，赵雷听完后，却沉默了半晌。

“爸，”赵雷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他，“我觉得，这位李阿姨，不是一般人。”

“怎么说？”赵建国有些意外。

“她把丑话说在了前头，把最坏的可能摆在了明面上，这恰恰说明她是个坦荡的人。她要是真图您的房子，有的是办法，可以先搬进来，对您百般示好，把您哄得团团转，等您离不开她了，再提结婚分房子的事，到时候您怎么办？”

赵雷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赵建国心中一扇紧锁的门。

“而且，您想过没有？”赵雷继续说，“她要的，是‘结婚后’才成为共同财产。这说明什么？说明她也在给您一个考验期。她也在看，您值不值得她托付终身。如果您在试婚期间，对她不好，或者压根没想跟她结婚，那她什么也得不到，还白白付出了时间和精力。”

“爸，说句您不爱听的。您总想着这房子将来要留给我。可我跟小丽有自己的房子，我们不指望您这个。我们最希望的，是您晚年能过得开心，身边有个人陪着。如果您真的找到了一个好人，别说这房子，就是您的退休金，您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我们做儿女的，绝无二话。”

“您真正害怕的，不是失去房子，而是害怕付出真心，害怕再次承担起一个家庭的责任。您只想索取陪伴，却不想给予承诺。爸，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儿子的这番话，句句都说在了赵建国的心窝上。他愣愣地看着赵雷，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儿子，如今已经比他看得更通透，更明白事理。

是啊，他害怕的到底是什么？

是害怕房子被分走吗？不全是。他更害怕的是，自己的生活被另一个人彻底介入，害怕那份来之不易的“自由”被打破，害怕再次为一个女人、一个家庭付出情感和责任。他用房子当借口，来掩盖自己内心的怯懦和自私。

他想找个伴儿，却又不想真正地接纳一个伴儿。他想要的，只是一个能填补他生活空白的“功能性”角色，而不是一个平等的、需要他用心去尊重和付出的伴侣。

李淑芬那份协议，就像一面无情的照妖镜，把他内心深处所有的不堪，都照得一清二楚。

那一晚，赵建国失眠了。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脑海里反复回想着这几十年的人生。他想起了和张桂兰结婚时，自己一穷二白，却敢拍着胸脯承诺要让她过上好日子。那时候，他什么都没有，却拥有给予一切的勇气。

而现在，他什么都有了，却变得如此畏首畏尾，斤斤计较。

他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走到客厅，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着那个熟悉的家的轮廓。他忽然明白了，一个人的“城堡”，再坚固，也只是个囚笼。家之所以为家，不是因为有四面墙，而是因为墙里面，有愿意相互取暖、相互依靠的人。

第5章 一通迟来的电话

做出决定，比想象中要艰难，也比想象中要简单。

在又一个失眠的夜晚之后，赵建国终于拿起了电话。他翻出王姐给的那个号码，指尖在拨号键上悬停了很久，迟迟没有按下去。

他在害怕什么？怕被拒绝？怕被嘲笑？

或许都有。他想象着电话接通后，李淑芬可能会用一种冰冷的、带着讥讽的语气对他说：“怎么了，赵先生，想通了？舍得你的房子了？”

那样的场面，光是想想，就让他觉得无地自容。

可是，如果不打这个电话，他知道，自己会后悔一辈子。他会永远活在那个狭隘、自私的壳里，错过一个可能真正懂他、也值得他去珍惜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一个重要的战场，终于按下了那个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久到赵建国几乎要放弃的时候，那边传来了一个熟悉而温和的声音。

“喂，你好。”

是李淑芬。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依旧礼貌。

“……是我，赵建国。”赵建国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声音干涩得像是从沙地里挤出来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似乎有些意外。

“哦，是赵大哥啊。”李淑芬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喜怒，“有什么事吗？”

这种平静，比赵建国预想中的任何激烈反应都让他难受。他宁愿她骂他几句，也比这种客气疏离的态度要好。

“我……我……”赵建国结结巴巴，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这辈子都没这么窘迫过。

“赵大哥，如果你没别的事，我就先挂了，我这边还有点事。”李淑芬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

“别！”赵建国急了，脱口而出，“我有事！我想……我想跟你道歉！”

这句话说完，他自己都愣住了。他原本是想说，他同意签协议，可不知怎么的，最先说出口的，却是“道歉”这两个字。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这一次，赵建国能清晰地听到她那边传来的、轻微的呼吸声。

“淑芬，对不起。”赵建国鼓足了勇气，索性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那天……是我混蛋。我只想着自己那点小算盘，根本没设身处地为你着想。我……我就是个自私自利的老头子，让你看笑话了。”

他说完，紧紧地握着话筒，等待着宣判。

过了许久，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赵大哥，你不用跟我道歉。”李淑芬的声音，似乎柔和了一些，“你能想明白，就好。”

“我想明白了，我全都想明白了。”赵建国急切地说，“是我鼠目寸光，是我小人之心。你说的对，那份协议不是图我的房子，是试我的真心。我的真心……不及格。”

“淑芬，我想问问，我……还有没有补考的机会？”他用近乎恳求的语气问道。

电话那头的李淑芬，似乎是笑了。那笑声很轻，却像一缕温暖的阳光，瞬间驱散了赵建国心头的阴霾。

“赵大哥，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她说，“我不是在给你考试，我只是想保护自己，也想找到一个真正靠得住的人。我提那个条件，其实也是在给自己设一道坎。如果对方被这个条件吓跑了，那就证明他不是我要找的人，我也就省了后面的麻烦。”

“那我……”

“你没有被吓跑，你还打电话来道歉了。”李淑芬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笑意，“这说明，你至少是个知错能改的人。这比什么都重要。”

赵建国的心，彻底放了下来。他感觉自己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浑身都轻松了。

“那协议的事……”

“协议的事，我们可以再谈。”李淑芬说，“其实，那份协议是我女儿帮我拟的。她怕我吃亏，非要让我把最坏的情况都考虑到。但说实话，我真正在意的，不是那张纸，而是签那张纸背后，那个人的态度。”

“我签！我马上就签！”赵建国毫不犹豫地说。

“先别急。”李淑芬却笑了，“赵大哥，我们还是按照你最初说的来吧。先从朋友做起，多聊聊天，多见见面。等我们真的觉得彼此合适，再谈下一步。至于那份协议，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商量着，拟一份对我们俩都公平的，你觉得呢？”

赵建国愣住了。他没想到，在他已经准备好“缴械投降”的时候，李淑芬却主动后退了一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台阶。

她没有乘胜追击，没有用他的愧疚来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相反，她选择了一种更温和、更尊重的方式，来重新开始他们的关系。

这一刻，赵建国对眼前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女人，生出了由衷的敬佩。

他终于明白，自己差一点就错过了一个多么通透、多么善良的女人。她的智慧，不在于懂得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而在于她始终明白，人与人之间，比协议更重要的，是真诚和尊重。

“好，好，都听你的。”赵建国的眼眶有些湿润，他连声应着，“淑芬，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还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挂了电话，赵建国在沙发上坐了很久。窗外的天色已经渐渐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也从这一刻起，翻开了新的一页。

他不再觉得那套房子是他的“城堡”，因为他知道，再坚固的城堡，也抵挡不住人心的孤独。他想要的，是一个家。

而家，不是一间房子，而是两个愿意把心放在一起的人。

第6章 新的序章

从那通电话之后，赵建国和李淑芬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奇妙而舒适的节奏。

他们没有再提“试婚”和“协议”的事，仿佛那次不愉快的会面从未发生过。他们像所有刚刚相识的中老年朋友一样，开始了不疾不徐的交往。

每周，他们会见上一两次面。有时候，赵建国会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去李淑芬女儿家的小区，陪她在楼下的花园里散散步，聊聊天。有时候，李淑芬也会来到赵建国的“主场”，大大方方地走进他那个曾经让他无比戒备的家。

李淑芬第一次来家里时，赵建国紧张得手心冒汗，提前一天就把屋子又彻彻底底地打扫了一遍。可李淑芬进门后，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用挑剔的眼光审视他的“财产”，而是很自然地欣赏起他养在阳台上的那几盆君子兰。

“赵大哥，你这君子兰养得真好，叶子油光发亮的。”她由衷地赞叹。

“瞎养的，瞎养的。”赵建国嘴上谦虚，心里却乐开了花。这几盆君子兰是老伴张桂兰留下的，他一直精心照料着，就像照料着一份念想。李淑芬的夸奖，让他觉得，她懂这份念想背后的深情。

他们一起做饭。赵建国亮出了自己的拿手菜红烧肉，李淑芬则拌了一盘清爽可口的凉菜。两个人围着一张小小的餐桌，吃着自己做的饭菜，说着家长里短。赵建国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了，饭菜似乎都变得格外香甜。

吃完饭，李淑芬会很自然地去洗碗，赵建国赶紧拦住，两个人你推我让，最后决定一人一天。这种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小小争执，让赵建国觉得，这个空了三年的家，终于又有了烟火气。

他们发现彼此有越来越多的共同点。他们都喜欢看老电影，能为了一部《英雄儿女》里的情节争论半天。他们都经历过那个物质匮乏但精神饱满的年代，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不谋而合。

赵建国也逐渐了解了李淑芬的过去。她丈夫走得早，她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女儿拉扯大，当老师的工资不高，她就利用课余时间给人补课，做些零工。她吃了很多苦，但身上却看不到一丝怨气，始终保持着一份读书人的体面和乐观。

他越是了解她，就越为自己当初的狭隘和猜忌感到羞愧。他意识到，像李淑芬这样独立、坚韧的女性，她所追求的，绝不仅仅是物质上的保障。她要的，是一种被尊重、被珍视的感觉，是一种精神上的平等和契合。

一个周日的下午，两个人正在客厅里看电视。赵雷又带着孙子来看他。

小孙子一进门，就甜甜地喊了一声：“爷爷好！”然后好奇地看着李淑芬，怯生生地问：“爷爷，这个奶奶是谁呀？”

赵建国还没来得及回答，李淑芬就微笑着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早就准备好的巧克力，递给小孙子：“你好呀，小朋友，奶奶是爷爷的好朋友。”

赵雷看着眼前这一幕，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走到赵建国身边，低声说：“爸，看来您这次是找对人了。”

赵建国笑着点了点头，眼神里满是幸福和满足。

送走儿子孙子，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赵建国看着正在阳台上给君子兰浇水的李淑芬，她的侧影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格外温柔。

他慢慢地走过去，从身后站定。

“淑芬。”他轻声喊道。

“嗯？”李淑芬回过头，微笑着看他。

赵建国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文件袋，递到她面前。正是上次那个牛皮纸文件袋。

李淑芬愣了一下，没有接。

“赵大哥，我们不是说好……”

“你先打开看看。”赵建国坚持道。

李淑芬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打开了文件袋。里面是两份文件。

第一份，是那份《婚前财产协议》，但内容已经完全变了。上面写着，无论两人是否结婚，只要李淑芬愿意，她都拥有在这套房子里永久居住的权利。并且，赵建国自愿将自己一半的退休金，作为两人的共同生活基金，由李淑芬支配管理。

李淑芬看得眼眶都红了。

她抬头看着赵建国，声音有些哽咽：“你这是做什么？”

赵建国没有回答，而是示意她看第二份文件。

第二份文件，是一份手写的信。字迹不算漂亮，但一笔一划都写得格外认真。

“致淑芬：

见字如面。

请原谅我的冒昧和笨拙。想了很久，还是觉得有些话，写下来比说出来更郑重。

遇到你之前，我以为我的晚年，就是守着这间空房子，慢慢变老。是你的出现，让我知道，原来天黑了之后，还可以有另一盏灯为我亮起。

我为我最初的自私和多疑，向你诚恳道歉。你用你的坦荡和智慧，给我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你让我明白，真正的陪伴，不是搭伙，而是交心。真正的家，不是房产证上的一个名字，而是两个愿意为对方着想的灵魂。

这份协议，不是枷锁，也不是试探。这是我，赵建国，一个快七十岁的老头子，能给出的，最实在的承诺和保障。我不想再‘试’了，我想和你，就这么认认真真地，过完剩下的每一天。

如果你愿意，请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照顾你，也让你照顾我。

赵建国

敬上”

当李淑芬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赵建国有些慌了，手忙脚乱地想帮她擦眼泪：“哎，你别哭啊，是不是我写得不好？我这辈子没写过这玩意儿……”

李淑芬却摇着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泪水中带着笑：“不好，一点都不好。写得太实在，太傻了。”

她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赵大哥，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比真金还真！”赵建国拍着胸脯保证。

李淑芬笑了，她把那两份文件小心翼翼地放回文件袋，然后，当着赵建国的面，把它放进了客厅的碎纸机里。

在“嗡嗡”的声响中，那些曾经引起轩然大波的白纸黑字，都化作了细碎的纸条。

赵建国愣住了：“淑芬，你这是……”

李淑芬转过身，脸上挂着雨后初晴般的笑容，眼神明亮而温暖。

“赵大哥，”她说，“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现在，我已经收到了比这重要得多的东西。”

“那是什么？”

“是你的心。”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透过窗户，洒在两人身上，为他们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赵建国看着眼前这个笑容灿烂的女人，心里那些曾经的计较、防备和孤独，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知道，他的晚年生活，不是从“试婚”开始的，而是从他学会真正地打开心门，去信任、去尊重、去付出的这一刻，才刚刚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