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 (2006) 全集 带字幕
cac55 2025-11-03 19:40 2 浏览
那年夏天,空气总是黏糊糊的,像一块化了一半的麦芽糖,粘在皮肤上,甩都甩不掉。
知了在院子外面那棵老槐树上,叫得声嘶力竭,好像要把整个夏天的力气都用完。
我十二岁。
十二岁,是一个尴尬的年纪。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懂了一些事,但懂得不多,刚好够让自己难受。
那年夏天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我妈给我做了一身新衣服。
一身,而不是一件。
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领口和袖口都绣着小小的、碎碎的蓝色花边。还有一条红色的裙子,不是那种死气沉沉的红,是带着一点橘调的,像夏天傍晚的火烧云,上面印着一朵一朵白色的小雏菊。
我妈不是裁缝,她只是个在纺织厂上班的女工。她的手,常年被棉絮和机器磨得粗糙,指甲缝里总有洗不干净的机油味。
就是这双手,在下班后昏黄的灯光下,踩着那台老式的“蝴蝶牌”缝纫机,咯噔咯噔地,为我缝出了一个崭新的夏天。
布料是她托人从布料厂里淘换来的“零头布”,便宜。但在我眼里,那不是零头布,那是云,是霞,是世界上最美的布料。
我穿上新衣服那天,在镜子面前转了不知道多少圈。镜子是家里柜子上镶着的一块,有点模糊,照出来的人影都带着毛边。
可我还是清清楚楚地看见,镜子里的那个女孩,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星。
我妈靠在门框上,看着我笑,眼角的皱纹里都盛满了光。她说:“去外婆家,就穿这身去,让你表姐也看看,我们家囡囡也俊得很。”
外婆家,是我童年记忆里一个很复杂的地方。
那里有外婆做的香喷喷的红烧肉,有院子里可以爬上爬下的枣树,有夏天冰在井水里的甜西瓜。
但那里,也有我那个只比我大两岁的表姐。
表姐是舅舅家的孩子。舅舅家条件好,在镇上开了个小卖部,后来又变成了小超市。表姐从小就是穿着商店里买来的、带着漂亮商标的“的确良”衬衫和公主裙长大的。
她的头发总是梳得油光水滑,扎着粉色的蝴蝶结。她的鞋子,永远是干干净净的白色。她的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香喷喷的雪花膏味道。
而我,像一株从泥土里长出来的野草。
我的头发是我妈用剪刀剪的,狗啃一样。我的鞋子,总沾着从家到学校那段土路的灰。我身上,是我妈洗衣服时用的那股廉价肥皂的味道。
去外婆家的路不远,坐一趟镇上的小班车,晃晃悠悠半个多小时就到了。
我坐在车上,两只手紧紧地按着我的新裙子,生怕车窗里灌进来的风,把它吹皱了。
路边的白杨树一棵一棵地向后倒退,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我的裙子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像一群飞舞的蝴蝶。
我的心,也像那群蝴蝶一样,飞了起来。
我幻想着,表姐看到我这身新衣服时,会露出怎样惊讶的表情。她会不会说:“呀,你这身衣服真好看,在哪儿买的?”
然后我就可以骄傲地,但又装作不经意地说:“我妈给我做的。”
这五个字,比“商店里买的”要金贵一百倍。
车到站了。
我跳下车,脚下的土地是滚烫的,热气从鞋底钻上来。
外婆家那个熟悉的小院就在眼前。院门口,表姐正和几个邻居家的孩子在玩跳皮筋。
她穿着一条淡黄色的连衣裙,脚上一双红色的小皮鞋,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她看见了我,停下了脚下的动作,那根五颜六色的皮筋垂落在地上。
她朝我走过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衣服。
我的心“怦怦”直跳,紧张又期待。我攥着衣角,手指头都有些发白。
她走到我面前,围着我转了一圈。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从我的绣花领口,到我的红色裙摆,一寸一寸地扫过。
空气仿佛凝固了。周围玩闹的孩子们也都停了下来,好奇地看着我们。
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雪花膏香味,混杂着夏日午后阳光的味道。
终于,她开口了。
她说的话,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她没有说好看,也没有问在哪儿买的。
她指着我的白色衬衫,又指了指我的红裙子,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理所当然又带着一丝轻蔑的语气,对周围所有的孩子宣布:
“你们看,她穿的这身衣服,是我的。”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什么?
是她的?
怎么可能是她的?
这明明是……明明是我妈,一针一线,熬着夜给我缝出来的啊。
我张了张嘴,想反驳,想大声告诉所有人,这不是她的!
可是,我的喉咙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了,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表姐看着我呆滞的样子,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她继续用那种宣告一般的口吻说:“这身衣服,是我妈前几天放在柜子里的,说我穿不下了,准备送人的。没想到被她拿去穿了。”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一刀一刀地扎在我的心上。
周围的孩子们开始窃窃私语。
他们的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身上。
我能感觉到我的脸颊在发烫,从脸颊到耳朵根,再到脖子,火烧火燎的。
“你胡说!”我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三个字,声音又干又涩,还带着颤抖。
“我胡说?”表姐挑了挑眉毛,她拉过旁边一个女孩,指着我的裙子说,“你看,这料子,跟我上次那条粉裙子是不是一样的?都是我妈从上海带回来的。”
那个女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另一个男孩也帮腔:“对对对,我记得你是有这么一身衣服,你妈还说你穿着不好看呢!”
一句又一句,像一块又一块石头,砸在我身上。
我百口莫辩。
是啊,我怎么证明呢?我拿什么证明这件衣服是我的?
我妈的手艺很好,那衣服做得板板正正,一点都不像乡下人自己做的。那绣花,那裁剪,确实比商店里卖的还要精致。
而我,一个浑身土气、畏畏缩缩的农村女孩,怎么配得上这样一身“漂亮”的衣服呢?
在他们眼里,我穿上这身衣服,本身就是一种“偷窃”。
表姐见我无话可说,更加得意了。
她走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力气大得惊人。
“既然是我的衣服,你就脱下来。”她说。
脱下来。
这三个字,像一道响雷,在我头顶炸开。
我下意识地后退,死死地护住自己的衣服。
“我不!”我喊道,声音里带了哭腔。
“由不得你!”表姐的脸因为用力而涨得通红,她身边的几个孩子也围了上来,像是她的帮凶。
他们开始拉扯我的衣服。
我的白色衬衫,我的红色裙子。
我那崭新的、像太阳一样的夏天。
我拼命地挣扎,哭喊,求饶。
“这是我的……是我妈给我做的……求求你们……”
可是没有人听。
他们的笑声,和知了的叫声混在一起,织成了一张巨大的、密不透风的网,把我牢牢地困在里面。
我不知道外婆和舅妈在不在家。或许在,或许不在。或许她们在屋里听见了,但并没有出来。
在那个瞬间,我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衬衫的扣子被扯开了,露出了里面洗得发白的旧背心。
裙子被他们从我身上往下扒。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剥皮的动物,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处遁形。
那件绣着蓝色花边的白衬衫,被扔在了地上,沾满了尘土。
那条印着白色小雏菊的红裙子,也被踩上了好几个脏兮兮的脚印。
我身上,只剩下了一件小背心和一条短裤。
那是我最贴身的衣物,旧得不能再旧,边缘都起了毛。
羞耻感,像潮水一样,瞬间将我淹没。
我感觉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刀子一样,在剐我的皮肤。
我不敢看他们,我只能死死地盯着地面。
地上,躺着我那两件被玷污的“宝贝”。
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两片凋零的花瓣。
表姐捡起那两件衣服,在身上比划了一下,然后像扔垃圾一样,又扔回了地上。
她撇了撇嘴,说:“脏死了,我才不要了。”
说完,她带着那群孩子,笑着,闹着,又去玩他们的跳皮筋了。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的游戏。
只剩下我一个人,赤着胳膊,露着腿,站在院子中央。
夏天的风吹过来,明明是热的,可我却觉得浑身冰冷,冷得直打哆嗦。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一秒钟?一分钟?还是一个世纪?
我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嗡嗡作响的白。
然后,一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这片混沌。
回家。
我要回家。
我不要待在这里。一秒钟都不要。
我甚至没有勇气去捡起地上那两件被他们抛弃的衣服。
我怕我一弯腰,就会被他们的目光彻底击碎。
我转过身,迈开腿,开始跑。
我什么都顾不上了。
我光着脚,因为来的时候穿的那双唯一的布鞋,也被他们不知道踢到哪里去了。
我就这样,穿着一件小背心和一条短裤,从外婆家的院子里,冲了出去。
我沿着来时的那条路,拼命地跑。
那是一条土路,被太阳晒得滚烫,上面还有很多硌脚的小石子。
我的脚底很快就被磨破了,火辣辣地疼。
可我感觉不到。
我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身后那些想象中的目光和嘲笑声里。
我觉得路边所有的人都在看我。
田里干活的农民,路边乘凉的老人,甚至路边的一棵树,一只鸟,都在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
“快看,那个女孩,没穿衣服!”
“真不要脸!”
我仿佛能听到他们这样说。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往下掉。
眼泪和汗水混在一起,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我不敢停下来,我只能跑,不停地跑。
好像只要我跑得够快,就能把那些羞耻和难堪,远远地甩在身后。
从外婆家到镇上的车站,有很长一段路。
我来的时候,是坐着班车,唱着歌,心里充满了阳光。
我回去的时候,是赤着脚,流着泪,心里一片黑暗。
那条路,我后来用脚丈量过无数次,在梦里,在回忆里,在每一个试图与过去和解的深夜里,它都固执地横亘在那里,不长不短,刚好是我十二岁那年,从天堂跌落地狱的距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车站的。
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我的肺像要炸开一样疼。
我躲在车站后面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浑身发抖。
我不敢去坐班车。
我这个样子,怎么上车?
车上那么多人,他们会怎么看我?
我只能等。
等天黑,等路上没有人。
夏天的天,黑得很晚。
我就那么蜷缩在角落里,抱着自己的膝盖,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地从天上掉下去。
蚊子在我裸露的胳膊和腿上,叮起了一个又一个的包,又痒又疼。
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
我又冷,又饿,又怕。
我从来没有那么想念我妈。
我想念她粗糙但温暖的手,想念她身上那股淡淡的肥皂味。
我想象着,她现在是不是在家里做好了饭,等我回去。
她会不会着急?会不会出来找我?
天,终于黑了。
路上的人和车,都渐渐稀少了。
我从角落里站起来,腿已经麻了,一瘸一拐的。
我沿着公路的边缘,朝着家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
没有路灯,只有天上的月亮,发出一点清冷的光。
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像一个孤独的鬼。
从车站到我家,还有好几里路。
我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脚底的伤口,和地上的沙石摩擦,疼得钻心。
我哭不出来了,眼泪已经流干了。
我只是机械地,一步一步地,往前挪。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终于看到了远处,我们家那扇窗户里透出的、昏黄的灯光。
那点光,在无边的黑暗里,像一颗温暖的星星。
那是我的港湾。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那点光,跑了过去。
我推开那扇虚掩的门。
妈妈正坐在缝纫机前,低着头,不知道在缝补什么。爸爸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一口一口地抽着烟,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桌上的饭菜,还冒着热气,但谁都没有动。
他们听到开门声,同时抬起头。
当他们看到我的那一瞬间,两个人都愣住了。
我妈手里的活计掉在了地上。
我爸嘴里的烟,也忘了拿下来,烟灰掉了一身。
我站在门口,像一个被审判的罪人。
我身上很脏,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挂着干涸的泪痕。我的胳膊和腿上,布满了蚊子包和被树枝划破的血痕。我的脚底,血肉模糊。
我看着他们,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终,还是妈妈先反应过来。
她没有问我发生了什么,没有问我的新衣服去哪儿了。
她冲过来,一把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带着我熟悉的肥皂味。
那一刻,我紧绷了一下午的神经,终于断了。
我“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我哭得撕心裂肺,好像要把这辈子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哭出来。
我妈就那么抱着我,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背,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不哭了,不哭了,囡囡不哭了,回家了,到家了……”
她的声音,也在发抖。
我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在我的脖子上。
是妈妈的眼泪。
爸爸走了过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脱下自己的外套,把我裹了起来。
他的外套很大,很旧,带着一股浓浓的烟草味。
但那一刻,它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坚固的盔甲。
那天晚上,我发了高烧。
我躺在床上,浑身滚烫,说胡话。
我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嘴里不停地喊着:“衣服是我的……不是她的……”
我妈守了我一夜,用温水一遍一遍地给我擦身体。
我爸,则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们家那间小屋子,被他抽得烟雾缭绕。
第二天早上,我退烧了,但人还是昏昏沉沉的。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我妈的眼睛又红又肿,布满了血丝。
她见我醒了,摸了摸我的额头,轻声说:“饿不饿?妈给你熬了粥。”
我摇了摇头。
我看到,我爸穿戴得整整齐齐,正准备出门。
他换上了他那件只有过年才穿的蓝色中山装,头发也用湿毛巾抹得油光锃亮。
我问:“爸,你干啥去?”
我爸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像冰一样冷的东西。
他说:“去给你讨个公道。”
说完,他就出门了。
我妈想拦,但没拦住。
我爸去了外婆家。
他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
我不知道他去了之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我只知道,那天中午,舅舅和舅妈,带着表姐,一起来了我们家。
表姐的手里,拎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罐麦乳精和一些水果糖。
她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骄傲和得意,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他们进门的时候,我正躺在床上。
我妈让我起来,我不想。我用被子蒙住了头。
我听到舅妈在外面,用一种近乎讨好的语气,跟我妈说着话。
“姐,你别生气了,都是我们没教好孩子……”
“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闹着玩呢。”
“你看,我们把她带来了,让她给囡囡道个歉。”
然后,我听到表姐那细若蚊蝇的声音。
“对不起。”
就这三个字,轻飘飘的,没有一点诚意。
我妈没有说话。
屋子里的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我爸那低沉而压抑的声音。
他说:“东西,你们拿回去。”
“道歉,我们也不需要。”
“我只问一句,那两件衣服呢?那是我老婆熬了好几个通宵,一针一线给我闺女缝的。你们把它扔在哪儿了?”
舅妈的声音变得更加慌乱。
“哎呀,那个……那个被孩子们玩闹,弄脏了,就……就扔了……”
“扔了?”我爸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扔哪儿了?”
没有人回答。
我爸冷笑了一声。
那笑声,让我隔着一床被子,都觉得发冷。
他说:“好,很好。”
“从今天起,我们两家,就当没这门亲戚了。”
“你们走吧。”
这就是我爸。
他不会说什么大道理,也不会跟人吵得面红耳赤。
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拔不出来。
舅舅他们走了。
我听到他们出门时,那沉重的、拖沓的脚步声。
我从被子里探出头。
我妈坐在床边,默默地流眼泪。
我爸站在窗前,背对着我们,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
那两件新衣服,最终还是没有找回来。
它们,连同我十二岁那个夏天所有的美好幻想,一起被埋葬在了外婆家那个充满了尘土和嘲笑的院子里。
从那以后,很多事情都变了。
我们家,真的就和舅舅家断了来往。逢年过节,外婆家我们也不去了。
我变得不爱说话,不爱笑。
我害怕出门,害怕见到陌生人。
我总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审视我,嘲笑我。
我开始拼命地学习。
因为我爸跟我说了一句话。
他说:“囡囡,别人能抢走你的衣服,但抢不走你脑子里的东西。把书读好了,以后走到哪里,腰杆都是直的。”
我把这句话,刻在了心里。
我把所有的羞耻和愤怒,都化作了学习的动力。
我要证明,我不是他们眼中的那个“小偷”。
我要证明,我配得上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
那段日子很苦。
家里的条件不好,为了供我读书,我爸妈更加拼命地干活。
我妈的眼睛,因为长期在昏暗的灯下做活,坏得很快。
我爸的背,也一天比一天驼。
我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我没有辜负他们。
我考上了我们镇上最好的高中,然后又考上了省城里一所不错的大学。
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我爸这个一辈子没掉过几滴眼泪的男人,躲在院子角落里,偷偷地抹眼泪。
我妈则是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我的囡囡,有出息了。”
上大学,我要离开家了。
临走前一天晚上,我妈给了我一个包裹。
包裹里,是一件崭新的连衣裙。
是红色的,上面印着白色的小雏菊。
和我十二岁那年,失去的那条,一模一样。
我妈说:“这是妈前几天,托人从上海买的布料,给你做的。你爸说,当年让你受了委D屈,这件,就当是爸妈补给你的。”
我拿着那条裙子,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那条裙子,我带到了大学,但我一次都没有穿过。
我把它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衣柜的最底层。
我知道,那段记忆,那个伤疤,还在那里。
它没有愈合,只是被我用厚厚的茧,包裹了起来。
大学四年,我依然很努力。
我拿奖学金,做兼职,我不想再给家里增加任何负担。
我变得越来越独立,越来越坚强。
我学会了用微笑来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学会了用冷漠来隔绝外界的伤害。
我看起来,和别的女孩没什么两样。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在我的内心深处,那个十二岁的、赤着脚在土路上奔跑的小女孩,从来没有离开过。
她会在每一个午夜梦回的时候,突然出现,用那双惊恐而无助的眼睛,看着我。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省城工作。
我进了一家很不错的公司,从最底层的职员做起。
工作很辛苦,但我从不叫累。
因为我知道,我没有退路。
我必须往前走,不停地往前走。
我要赚很多很多的钱,给我爸妈买大房子,买好衣服。
我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我要让他们,因为我而骄傲。
几年后,我凭借自己的努力,升了职,加了薪。
我在城里买了房子,虽然不大,但足够明亮和温暖。
我把爸妈接了过来。
我带他们去逛最高档的商场,给我妈买最漂亮的衣服,给我爸买最贵的烟酒。
我妈总是说:“太贵了,太贵了,别浪费钱。”
但我知道,她心里是高兴的。
她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舒心的笑容。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天一天地好起来。
我以为,我已经把过去,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带着哭腔的、怯生生的女声。
“是……是表妹吗?”
我愣了一下。
表妹?
这个称呼,我已经十几年没有听过了。
“你是?”我问。
“我是你表姐。”
表姐。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一下,捅开了我记忆里那扇尘封已久的大门。
门后,是那个黏糊糊的夏天,是那件被踩在脚下的红裙子,是那个在羞辱中奔跑的小女孩。
我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我下意识地,就想挂掉电话。
“你别挂!”她好像猜到了我的想法,急切地说道,“表妹,我求求你,你帮帮我吧!”
我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挂断。
她在电话那头,断断续-续地,讲了她的故事。
原来,舅舅家的小超市,早在几年前就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
舅舅受不了这个打击,一病不起。
为了给舅舅治病,家里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
表姐高中没毕业,就出去打工了。
她没学历,没技术,只能做一些最苦最累的活。
后来,她嫁人了,嫁给了一个和她一样,在底层挣扎的男人。
那个男人,脾气不好,喝了酒就打她。
她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
现在,她的孩子生了重病,需要一大笔钱做手术。
她走投无路,才想到了我。
她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我的电话号码。
她在电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表妹,我知道,我以前对不起你。我混蛋,我不是人。”
“你打我,骂我,都行。”
“我求求你,看在……看在咱们是亲戚的份上,你借我点钱,救救我的孩子吧。”
“我给你当牛做马,我下辈子还你……”
我静静地听着,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到了一种报复的快感。
你看,老天是公平的。
你当年是怎么欺负我的,现在,生活就怎么报复你。
但是,这种快感,很快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沉重的悲哀。
我想起了十二岁那年,那个穿着黄色连衣裙,像个小公主一样的她。
我想起了她当年,那种理所当然的、高高在上的样子。
再对比现在,这个在电话里向我卑微乞求的女人。
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真的,很没意思。
我恨了她这么多年。
我把她当成我人生中最大的敌人,我把我所有的努力,都当成是对她的一种无声的宣战。
我以为,当我功成名就,而她落魄潦倒的时候,我会感到无比的畅快。
但现在,我没有。
我只觉得疲惫。
那种从心底里生出来的,深深的疲惫。
“你需要多少钱?”我问,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她报了一个数字。
那笔钱,对我来说,不算是一个小数目,但也不是拿不出来。
“把你的卡号发给我。”我说。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是更加剧烈的、压抑不住的哭声。
“谢谢你……表妹……谢谢你……”
我没有再说别的,挂断了电话。
我把钱,给她转了过去。
做完这一切,我坐在沙发上,发了很久的呆。
我妈从房间里走出来,问我:“谁的电话啊?”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我妈说了一遍。
我妈听完,叹了一口气。
她说:“你做得对。”
“她再不对,也是你舅舅的女儿。你舅舅,毕竟是我亲弟弟。”
“冤冤相报何时了。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我看着我妈。
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她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但她的眼睛,还是那么的清澈,那么的善良。
我突然明白了。
这么多年,支撑我走过来的,不是仇恨。
而是爱。
是爸妈那深沉的、无言的爱。
是他们用自己佝偻的背,为我撑起了一片天。
是他们用自己粗糙的手,为我缝补了人生的破洞。
仇恨,只会让人变得面目可憎。
而爱,才能让人获得真正的救赎。
几天后,我收到了一个包裹。
是表姐寄来的。
里面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件衣服。
一件白色的衬衫,和一条红色的裙子。
衣服的料子很普通,做工也很粗糙,一看就是地摊上买来的便宜货。
里面还夹着一张纸条,上面是她歪歪扭扭的字迹。
“表妹,对不起。当年的那身衣服,我找不到了。这身,是我给你买的。我知道,它比不上你现在穿的任何一件,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钱,我一定会还你的。”
我拿着那身廉价的衣服,在镜子面前,比划了一下。
镜子里,我的眼眶,红了。
我仿佛又看到了,十二岁那年,那个穿着新衣服,在镜子前不停转圈的小女孩。
她的脸上,带着对未来所有的、美好的憧憬。
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
那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
我感觉,心里那个被包裹了十几年的、坚硬的茧,正在一点一点地,融化。
那个一直躲在我内心深处的、惊恐不安的小女孩,也终于抬起头,对我露出了一个微笑。
她好像在说:你看,我们终于,和这个世界和解了。
后来,表姐的孩子,手术很成功。
她偶尔会给我发信息,说一些感谢的话,跟我聊聊她的近况。
她说,她老公现在不打她了,出去找了份正经工作。
她说,她也在一个餐馆里打工,虽然辛苦,但日子总算有了盼头。
她说,等她攒够了钱,第一件事,就是把钱还给我。
我跟她说,不着急。
我们没有再见过面。
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但我觉得,这样也挺好。
有些伤疤,不需要去揭开,只需要让它在岁月里,慢慢地淡去。
去年,我妈过生日。
我带她去了一家最高档的服装店。
我给她挑了一件酒红色的、真丝的连衣裙。
那件衣服,很贵。
是我一个月工资的一大半。
我妈穿上它,站在镜子前,有些手足无措。
她说:“太贵了,太艳了,我这么大年纪了,穿这个不好看。”
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
我看着镜子里,我们母女俩的身影。
我说:“妈,你穿什么都好看。”
“你忘了?你当年,可是能用一双巧手,给我缝出一个太阳的人啊。”
我妈笑了。
她的眼角,笑出了细密的皱纹。
那皱纹里,盛满了光。
和我十二岁那年,看到的光,一模一样。
走出商场的时候,阳光正好。
我看到,街对面,一个年轻的妈妈,正牵着她的小女儿。
那个小女孩,大概也就五六岁的样子。
她穿着一条红色的、印着白色小雏菊的连衣裙。
她一蹦一跳的,裙摆在风中,像一只飞舞的蝴蝶。
阳光洒在她的裙子上,闪闪发光。
我停下脚步,看着她们,久久没有动。
我妈问我:“看什么呢?”
我转过头,笑着对她说:“没什么。就是觉得,今天的天气,真好啊。”
是的,天气真好。
风是暖的,阳光是暖的,我的心,也是暖的。
我知道,那个曾经让我感到窒息的夏天,已经彻底过去了。
那件被夺走的红裙子,那段充满羞耻的记忆,再也不能伤害我了。
它们,没有成为我人生的枷锁。
反而,它们像一块磨刀石,把我磨砺得更加坚韧,更加锋利。
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爱,什么是尊严,什么是真正的强大。
真正的强大,不是去报复,而是去原谅。
不是去遗忘,而是去面对。
是当你能够坦然地,回头去看那些曾经让你痛苦不堪的过往,然后微笑着,对自己说一句:
“嘿,你看,我走过来了。”
我走过来了。
从那条布满石子的土路上,从那个被阴影笼罩的夏天里,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走到了这片,属于我自己的,灿烂的阳光下。
而我的未来,也必将是一片坦途,繁花似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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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一枝野百合》作者:罪加罪从校园到都市,双向暗恋,女追男+追妻火葬场,这本真的绝,甜虐交织,推拉一绝,今年看过的最好看的文。罪加罪真的好厉害,讲故事的能力很强。作者罪加罪真的好厉害,又会写甜,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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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天堂结局:是大福像从前趴在父亲背上一样,伏在海龟的身上,和他一起游。他费尽心力地教大福自己坐公交车去海洋馆,在海洋馆擦地。为了不让大福感到孤独,他不惜拖着病重的身体,背着自制的龟壳扮成海龟,陪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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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被陷害入狱!五年后,他荣耀归来,天下权势,尽握手中!我所失去的,终会千百倍的拿回来! 此一刻,天空之城,整个议事大厅,鸦雀无声…&nb...
- 虫儿飞原唱_虫儿飞原唱郑伊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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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唱郑伊健主唱,童声伴唱歌曲歌词: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
- 黑莓视频_黑莓视频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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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视频没问题!只是他是四方屏幕,不能满屏观看,而且屏幕又小!这个黑莓打电话发信息上上网还是可以的。看视频就一般般啦!
- 最霸气的十首诗_笛子最霸气的十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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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必读的十首霸气古诗词有:《观沧海》、《赤壁》、《过零丁洋》、《夏日绝句》、《石灰吟》、《满江红》、《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其二》、《从军行》、《雁门太守行》和《无题·龙卧千江水自流》。这些诗词或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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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小说甜而不腻,有些接地气,作者文笔流畅,句句写进人心,情节套路新颖,不是烂大街的剧情,在读的时候,最大的体验就是感觉书里出现的那些人好像我们身边也有。《偷偷藏不住》刚开始看到书名的时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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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不清楚。因为张汉是一个虚构角色,他的结局取决于他的作者和故事情节的发展。如果现有的小说或影视作品已经完成,那么可以据此判断他的结局;如果还有未完成的作品,那么他的结局还不确定。需要等待后续的剧情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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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是的,我给你讲一下哆啦A梦主题曲的国语版歌词。1,哆啦A梦主题曲的国语版歌词是这样的:小小的希望被星星守护夜空之下未来是创造这世界的奇迹用画笔绘出期待与创意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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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谷桥,艾雷王,艾斯杀手,机械哥莫拉,我现在只想起来这些1嘎拉蒙不是机器怪兽。2嘎拉蒙是一个虚构的角色,不是真实存在的机器怪兽。他是一只来自外太空的生物,具有超能力和变形能力。3嘎拉蒙在动画片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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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假象的卧底,其实都是蝴蝶帮干的,武警没有卧底只是赵野是警察安在银行的卧底而已私家车恶意插队是在第二集。绝密押运第二集剧情:陶涛到九中队报到,被分配到警卫连。九中队军容整齐,军纪严明,营区内布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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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是有边的。虽然说大海看起来无边无际,但它总是有尽头的。太平洋是最宽广的,但它的东边是美洲,西边是亚洲,北边是白领海峡,南边一直到南极洲,它也是有头的。其他有印度洋,北冰洋,大西洋,它们也都是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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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婚有错》女主夏至,男主桑棋。作者芭了芭蕉。简介:年轻貌美的女记者忽然怀孕了,孩子不是老公的。当做金丝鸟被圈养,却不知道对方是谁;有一天晚上,一个人爬上了她的床,“怎么是你”桑旗开了一家绣坊,夏至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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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史塔克家族的北境王国2、霍尔家族的河屿王国(河间地+铁群岛)3、艾林家族的山谷王国4、杜兰登家族的风暴地风暴王国5、兰尼斯特家族的西镜凯岩王国6、园丁家族的河湾地河湾王国7、纳梅洛斯·马泰尔家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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