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支烟-电视剧-全集高清正版视频

年的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早一些。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像个永远走不到头的老家伙，把一车厢我们这些“知识青年”颠得七荤八素。

我叫陈进，十九岁，从上海来的。因为家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成分问题，我被“发配”到了这片叫黑土地的地方。

车窗外，一望无际的荒凉。枯草、黑土，偶尔有几棵掉光了叶子的秃树，像伸向天空的嶙lìng峋骨爪。

我的心，跟这片土地一样，凉飕飕的。

经过三天两夜的颠簸，我们终于到了一个叫“红旗公社”的地方。公社派了辆拖拉机来接，突突突的黑烟，呛得人眼泪直流。

下了拖拉机，脚踩在松软的黑土上，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包裹着我。

公社干部拿着个大喇叭，扯着嗓子喊名单，一个一个分派到各个生产大队。

“陈进！”

“到！”我应了一声。

“你去二大队，跟李队长走。”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朝我走过来，他个子不高，但敦实得像一截树桩。一张脸被风吹日晒刻满了褶子，像干裂的土地。他穿着一件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棉袄，袖口油光锃亮。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锐利得像鹰。

“上海来的？”他问，口音很重。

“是，李队长。”我尽量让自己的姿态低一些。在别人的地盘上，龙也得盘着。

“嗯，走吧。”他没再多话，扛起我的行李，转身就走。

我的行李其实就是一个破旧的帆布包和一床被褥，但在他肩上，好像没什么分量。

我跟在他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埂上。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

走了大概半个多小时，眼前出现了一个村落。低矮的土坯房，屋顶上铺着稻草，烟囱里冒着袅袅的炊烟，混着一股子烧柴火和牲口粪便的味道。

这就是二大队，我的新“家”。

李队长的家在村子最东头，是个独立的院子，泥巴糊的墙，看着比别家气派些。

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热气夹杂着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回来了。”一个中年妇女从灶房里探出头，她系着围裙，手上还沾着面粉。这是李队长的婆娘，王婶。

“嗯。这是新来的知青，叫陈进，以后住咱家。”李队长把我的行李往地上一放，声音不大，但很有分量。

王婶擦了擦手，走过来，脸上带着点拘谨的笑。“快进屋，外面冷。娃儿看着真俊，细皮嫩肉的。”

我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笑了笑：“婶子好。”

屋里烧着火炕，暖和得像春天。靠墙一口大黑锅，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一个女孩坐在炕边，正低头纳鞋底。她听到动静，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她的辫子又粗又长，垂在胸前。脸蛋因为屋里的热气，透着健康的红晕。眼睛很大，很亮，像两颗黑葡萄。

“这是我闺女，春芬。”李队长指了指她。

“春芬，叫人。”王婶推了她一下。

女孩这才站起来，有些局促地冲我点了点头，小声说了句：“你好。”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

我点点头：“你好，我叫陈进。”

这就是我跟李春芬的第一次见面。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好奇。

晚饭是玉米面饼子，一锅白菜炖土豆，里面飘着几片肥肉。对于刚从火车上下来的我，这已经是难得的美味了。

李队长话不多，吃饭的时候就问了我几句上海的情况，大多是关于工厂和工资的。我捡着他能听懂的说。

王婶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把那几片宝贵的肥肉都拨到了我碗里。

“多吃点，看你瘦的。”

我有些受宠若惊，连声道谢。

只有李春芬，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就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饼子，偶尔抬眼飞快地瞥我一下，眼神一接触，又立刻躲开。

吃完饭，李队长带我去了我的“房间”。

其实就是西边的耳房，一铺小小的土炕，一张破旧的桌子。窗户用塑料布糊着，风一吹，呼呼作响。

“条件简陋，先凑合着。”李队长说，“有啥事就言语。”

“谢谢队长，很好了。”我说的是真心话。比起大通铺，这已经算是单间待遇了。

他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我把被褥铺在炕上。炕是温的，但屋里还是冷。我把所有带来的衣服都穿在身上，依然觉得寒气从四面八方钻进来。

夜里，北风呼啸，像狼嚎一样。我躺在冰冷的被窝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上海的家，弄堂里的叫卖声，同学们的笑脸，像电影一样在脑子里过。

越想，心里越凉。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吱呀”一声轻响。

我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

谁？

这么晚了，会是谁？

我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一个黑影，轻手轻脚地摸了进来。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我看到那是个纤细的身影。

是李春芬。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要干什么？

只见她径直走到我的炕边，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慢慢地掀开了我的被角。

一股冷风灌了进来，我打了个哆嗦。

紧接着，一个冰凉的身体钻了进来，紧紧地贴着我。

我浑身的肌肉都僵硬了，大脑一片空白。

是她，真的是李春芬。她的头发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皂角味，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你……”我刚想开口，声音都在发颤。

她却先说话了，声音带着哭腔，抖得不成样子。

“我身上冷。”

这五个字，像一盆冰水，把我从震惊和胡思乱想中浇醒。

我身上冷。

我转过头，看着她。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

这不是什么香艳的夜半私会，这是一个在贫穷和寒冷中挣扎的女孩，最无助的呢喃。

我家的被子是上海带来的，棉花厚实。而她们盖的，可能是已经用了十几年的旧棉絮，早就被压得像铁板一样，根本不保暖。

我的心里，瞬间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是同情？是怜悯？还是……一种被需要的荒唐感？

我沉默了半晌，没推开她，也没抱紧她。

只是僵硬地躺着，任由她的体温，一点一点地，通过我这床还算温暖的被子，慢慢回升。

那一夜，我们俩谁都没再说话。

北风在窗外哭嚎了一整夜。

我几乎一夜没睡，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天快亮的时候，她悄悄地起身，又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我摸了摸她躺过的地方，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度。

第二天一早，我在饭桌上看到她，她跟昨天一样，低着头，默默吃饭，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李队长和王婶也看不出任何异样。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晚之后，每当天气特别冷的时候，李春芬就会在半夜悄悄溜进我的房间。

她从不多话，每次都只是那一句：“我身上冷。”

然后就钻进我的被窝，像一只寻求温暖的小动物。

我从最初的震惊、尴尬，到后来的麻木、习惯。

我们之间有一种诡异的默契，白天在人前，我们是几乎不说话的陌生人。到了晚上，在那个冰冷的小房间里，我们是共享一床被子取暖的“同伴”。

我不敢深想这意味着什么。在这个年代，这种事一旦传出去，我会被打成流氓，她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我只能装作什么都不懂。

我开始观察她。

她几乎包揽了家里所有的重活。天不亮就起床做饭，喂猪喂鸡，白天还要跟着下地挣工分。一双十几岁女孩的手，布满了口子和老茧。

她很少笑，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有一次，我看到她偷偷躲在柴房里，捧着一本卷了角的初中课本，看得入神。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她的“冷”，不仅仅是身上的冷。

更是心里的冷，是对这种日复一日、毫无希望的生活的冷。

我，一个从大上海来的“文化人”，在她眼里，可能不仅仅是一个能提供温暖被窝的人。

我可能……是她看到的一丝微光，一扇通往外面世界的窗户。

这个念头让我心里一震。

年底，一个消息像春雷一样，炸响了这片沉寂的土地。

恢复高考了。

消息传到村里，大部分人都只是当个新鲜事听听，没几个人当真。读书有什么用？还不如多挣几个工分来得实在。

但那天晚上，李春芬又来了。

她钻进我的被窝，身体却不像往常那样冰冷，反而有些发烫。

她在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激动。

“陈进，”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我，“报纸上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我装傻。

“高考。考上了，就能回城，当工人，吃商品粮。”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渴望。

我沉默了。

“是真的。”我轻声说。

黑暗中，我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她用一种近乎乞求的语气说：“你……你教我读书，好不好？”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教她读书，意味着我们要有更多的接触。在这个人言可畏的村子里，太危险了。

但看着黑暗中她那双闪着光的眼睛，我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想起了她在柴房里偷偷看书的样子。

想起了她那双与年龄不符的、粗糙的手。

想起了她每一晚在我耳边那句无助的“我身上冷”。

“好。”我听见自己说。

从那天起，我们的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

白天，我跟大伙儿一起下地干活。晚上，等李队长和王婶睡下后，李春芬就溜进我的房间。

但不再是为了取暖。

我把我从上海带来的所有书都翻了出来，数理化、语文、政治。

就在那张破桌子上，借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我开始给她补课。

她的基础很差，只念到初中毕业。很多东西都要从头讲起。

但她学得异常刻苦，像一块干燥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

我讲的每一个字，她都用一个小本子记下来。白天在地里干活的间隙，她就拿出来反复地看。

有时候一道数学题，她能琢磨一整夜。

我被她的那股狠劲儿震住了。

我见过上海的同学为了考试熬夜，但那和她不一样。对我们来说，读书是出路之一。对她来说，读书是唯一的出路。

是逃离这片黑土地，逃离这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的，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我们的“补习班”是最高机密。

李队长和王婶似乎察觉到了一些什么，但他们什么也没说。

王婶只是会多给我煮两个鸡蛋，说我晚上看书费眼睛。

李队长看我的眼神，也多了一丝说不清的道不明的意味。

有一次，他把我叫到院子里，递给我一支烟。

“陈进啊，”他抽着烟，慢悠悠地说，“春芬这孩子，心气高，不像村里别的丫头。她要是能有点出息，我这张老脸，也就有光了。”

我心里一凛，知道他这是在敲打我，也是在默许我。

他是个精明的庄稼人。他知道，靠他自己，给不了女儿想要的未来。而我这个“城里人”，或许可以。

他赌的是我的良心，也是他女儿的命运。

从那以后，我教得更卖力了。

这已经不仅仅是帮一个女孩实现梦想，更是承载了一个父亲沉甸甸的期望。

也是……我给自己在这段看不到头的下乡岁月里，找的一个活下去的意义。

时间过得飞快。

春去秋来，田里的庄稼绿了又黄。

我和李春芬，就在那盏小小的煤油灯下，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

我给她讲上海的高楼大厦，讲南京路上的繁华，讲电影院里放的外国电影。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对那个世界的无限向往。

“陈进，外面……真的那么好吗？”

“好，也不好。”我说，“但至少，有选择。”

“选择……”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我们的关系，依然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我们离得很近，近到能闻到彼此的呼吸。

但我们又离得很远，远到除了“老师”和“学生”的身份，我们不敢有任何逾越。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但我自己，心里很乱。

我承认，我对她有了一种很复杂的情感。有同情，有欣赏，也有一丝……说不清的悸动。

她很美，是一种未经雕琢的、充满生命力的美。尤其是在灯下认真看书的时候，侧脸的轮廓柔和又倔强。

有好几次，我看着她的侧脸，都有些失神。

但我不敢。

我深知我们之间的鸿沟。我是注定要回城的人，而她，即便考上了大学，我们也不可能在同一个世界。

更重要的是，我不能毁了她。

她是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身上。我如果动了歪心思，那我跟村里那些觊觎她美色的二流子，有什么区别？

我只能把那点旖旎的心思，死死地按在心底。

时间到了夏天，天气热了起来。

她不再需要钻进我的被窝取暖。

但她还是每晚都来。

我们之间的“教学”，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有时候，她累得趴在桌上就睡着了。

我会把我的外衣，轻轻地披在她身上。

看着她熟睡的脸，我的心里，一片柔软。

村里没有不透风的墙。

我和李春芬走得近，渐渐传出了一些风言风语。

“看见没，那上海小子，天天晚上往队长家跑。”

“队长家那丫头，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眼睛都快长到天上去了。”

“八成是好上了。一个想攀高枝飞出去，一个想在村里找个靠山。”

这些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在我耳边响。

李春芬也听到了。

她变得更加沉默，走路都低着头，躲着人走。

有一次，村里的二赖子张强，喝了点酒，在路上拦住她，嘴里不干不净的。

“春芬妹子，别跟那小白脸了，跟哥吧。哥保证让你舒舒服服的。”

我正好从地里回来，看到这一幕，血一下子就冲到了头顶。

我扔下锄头，冲过去，一把推开张强。

“你嘴巴放干净点！”我吼道。

张强愣了一下，随即狞笑起来：“哟，小白脸还护上食了？怎么，我说到你心坎里了？你俩晚上在被窝里那点事，别以为大伙儿不知道！”

我气得浑身发抖，攥紧了拳头。

李春芬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

“我跟他拼了！”我吼着就要冲上去。

“陈进！”李春芬突然拉住了我，她的手冰凉，但力气很大。

“别跟他一般见识，我们走。”她把我往后拽。

张强还在后面骂骂咧咧：“一对狗男女！等着瞧！”

我被李春fen拉回了家。

一进院子，她就松开了手，蹲在地上，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地埋了进去。

她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知道，她在哭。

我心里难受得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想安慰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对不起。”我说，声音沙哑。

如果不是我，她不会受这种委屈。

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但眼神却异常倔强。

“不怪你。”她说，“要怪，就怪我生在这里。”

她擦了擦眼泪，站了起来。

“陈进，我一定要考出去。”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一定要。”

那一刻，我从她身上，看到了一种惊人的力量。

那种为了改变命运，可以豁出一切的力量。

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气氛也越来越紧张。

我把所有能找到的复习资料都给了她，给她划重点，押题目。

我们俩，像两个并肩作战的战友。

考试前一天晚上，她没有来我房间复习。

我有些不习惯，心里空落落的。

半夜，门又“吱呀”一声响了。

她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碗。

“你明天就要去县里考试了。”她把碗放到桌上，“我……我给你煮了两个鸡蛋。”

煤油灯下，我看到她的脸，比平时更白，也更清丽。

“谢谢。”我拿起一个鸡蛋，剥开，递给她，“一人一个。”

她摇摇头：“你吃，你明天还要坐车，要费力气。”

我没再坚持，三两口把鸡蛋吃了下去。

屋子里很静，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陈进，”她突然开口，“你说……我能考上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含的颤抖。

我知道，她害怕了。

这一年多的努力，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了这两天的考试上。

我看着她，认真地说：“能，你一定能。”

这不是安慰，是我心里的真实想法。

我从没见过比她更努力的人。如果这样都考不上，那才是没天理了。

她看着我，眼睛里渐渐蒙上了一层水汽。

“谢谢你。”她轻声说。

“要是……要是没有你，我连想都不敢想。”

“别说傻话，都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

她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那晚的月光很好，透过塑料布的窗户，洒在她脸上，像蒙上了一层圣洁的光晕。

我心里一动，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去摸一摸她的脸。

我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理智，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我的冲动。

不行。

不能。

我收回手，攥紧了拳头。

她好像察觉到了什么，脸颊微微泛红，低下了头。

“早点睡吧。”我说，“明天还要早起。”

“嗯。”她应了一声，端起空碗，转身走了出去。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背后都湿透了。

第二天，李队长亲自套了牛车，送我去县城。

李春芬也来了，她站在院子门口，看着我。

我们俩谁也没说话，只是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眼神里，有鼓励，有期盼，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情愫。

牛车走远了，我回头看，她还站在那里，像一尊望夫石。

高考那两天，对我来说，其实很轻松。

毕竟底子在那里。

但我心里，却一直惦记着李春芬。

不知道她考得怎么样，有没有紧张，有没有遇到不会的题。

考完最后一门，走出考场，我有一种虚脱的感觉。

不是因为考试累，而是因为心累。

回到村里，已经是两天后了。

一进村口，我就看到李春芬在路边等着。

她比前两天瘦了一些，眼窝下有淡淡的黑眼圈。

“怎么样？”我急切地问。

“怎么样？”她也同时问我。

我俩都愣了一下，然后都笑了。

“我觉得……还行。”她说，脸上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羞涩。

“我也是。”我说。

我们俩并排走在回村的路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陈进，”她忽然停下脚步，“考完试，你是不是……就要回城了？”

我心里一沉。

这是个我一直逃避的问题。

按政策，我们这些参加高考的知青，一旦考上，就可以直接转户口回城。

“可能吧。”我含糊地说。

她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去。

“那……以后我们还能再见面吗？”她问，声音很小。

我看着她，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该怎么回答？

说能？可天南地北，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说不能？我又怎么忍心看她失望。

“会的。”我听见自己说，“只要你考上大学，我们就能在城里见面了。”

我把希望，寄托在了那虚无缥缈的未来上。

她听了，脸上又重新焕发了光彩。

“嗯！”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我一定能考上！”

等待放榜的日子，是无比煎熬的。

整个村子，好像都比以前安静了。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结果，看李队长家的丫头，到底能不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李春芬比以前更沉默了。

她每天照常出工，干活比谁都卖力，好像想用疲劳来麻痹自己的焦虑。

我好几次看到她晚上睡不着，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

我也一样。

我既希望她考上，又害怕她考上。

考上了，她就能离开这里，去过她想要的生活。

但那也意味着，我们之间，可能就真的结束了。

这种矛盾的心情，折磨得我夜夜失眠。

那段时间，她没有再来我的房间。

我们俩，好像又回到了最初那种陌生人的状态。

只是偶尔在院子里碰到，会匆匆地看对方一眼，然后迅速移开目光。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说不清的尴尬和紧张。

终于，放榜的日子到了。

那天，整个公社的人，都涌到了公社大院。

红榜，就贴在大院的墙上。

我跟李队长，还有李春fen，也一大早就赶了过去。

人山人海，挤都挤不进去。

李队长仗着队长的身份，硬是从人群里挤出一条路。

我跟李春芬跟在他身后，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我们挤到了红榜前面。

我一眼就看到了我的名字，在很靠前的位置。

陈进，上海复旦大学。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但我没心思高兴，我的眼睛，发疯似的在榜上寻找着另一个名字。

李春芬。

我从上往下，一个一个地找。

没有。

怎么会没有？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我又从头找了一遍，看得更仔细。

还是没有。

我旁边的李春芬，身体晃了一下，脸色惨白如纸。

李队长的脸，也瞬间垮了下来，眼神里的光，熄灭了。

周围传来一阵议论声。

“看吧，我就说不行。一个丫头片子，还想考大学？”

“就是，白费了那么多灯油。”

“这下可丢人丢大发了。”

那些声音，像一根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转头看李春芬。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不是嚎啕大哭，就是那么静静地流着，看得人心都碎了。

“春芬……”我想去拉她的手。

她却猛地一转身，拨开人群，疯了似的往外跑。

“春芬！”李队长急得大喊。

我顾不上别的，立刻追了出去。

她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

她跑得很快，像一头受伤的母鹿，不顾一切地逃离这个让她心碎的地方。

我一路追到村外的小河边，她才停下来。

她蹲在河边，把脸埋在膝盖里，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呜咽。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是我给了她希望，现在，又亲手把她的希望摔得粉碎。

我慢慢地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

“别哭了。”我说，声音干涩。

她不理我，只是哭。

“没关系的，”我说，“今年考不上，还有明年。你这么聪明，明年一定能考上。”

她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明年？”她嘶吼道，“还有什么明年！你就要回上海了！你就要去上大学了！你走了，谁还管我！谁还教我！”

她的质问，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是啊，我走了。

我这个她唯一的希望，就要离开了。

留给她的，还是这片贫瘠的土地，还是这种日复一日、毫无指望的生活。

“我……”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任何安慰的话，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她看着我，眼神从愤怒，慢慢变成了绝望。

“你走吧。”她说，声音里没有一丝力气，“你们城里人，都一样。给了人一点念想，又把人扔下不管。”

“我不是……”

“你走！”她尖叫起来，捡起地上的石子，朝我扔过来。

我没有躲。

石子砸在我身上，不疼。

心里的疼，比这疼一千倍，一万倍。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张被泪水和绝望扭曲的脸。

我还能说什么？我还能做什么？

我默默地站起身，一步一步地，离开了河边。

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那天晚上，我收拾了行李。

录取通知书已经下来了，我随时可以走。

村里给我开了欢送会，敲锣打鼓，比过年还热闹。

我是二大队飞出去的第一个金凤凰。

李队长也来了，他喝了很多酒，脸红红的。

他拍着我的肩膀，一遍又一遍地说：“好样的，陈进，给咱二大队争光了。”

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的目光，一直在人群里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没来。

欢送会散了，我一个人回到李队长家。

屋子里静悄悄的。

我的房间，已经被人收拾过了。桌子擦得干干净净，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

桌上，放着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我打开一看，是一双崭新的布鞋。

针脚细密，做工讲究。

我知道，这是她做的。

她一定做了很久很久。

我拿着那双鞋，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

我坐在炕沿上，枯坐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找到了李队长。

“队长，”我说，“我不走了。”

李队长正在抽旱烟，听到我的话，愣住了，烟锅都掉在了地上。

“啥？你说啥？”

“我不走了。”我又重复了一遍，“我留下来，再陪春芬考一年。”

李队长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不解。

“你……你疯了？复旦大学啊！多少人做梦都想去的地方！你说不去就不去了？”

“我不去。”我摇摇头，“春芬是因为我才有了念想，我不能就这么把她扔下。”

李队长沉默了，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屋子里烟雾缭绕。

过了很久，他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陈进啊，”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你是个好娃。可是……你这么做，值吗？”

“值。”我说。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坚定。

或许是为了弥补我心里的愧疚。

或许……是我根本就不想离开。

我不想离开那个会在深夜对我说“我身上冷”的女孩。

我不想离开那个会在灯下认真看书的女孩。

我不想离开那个会用石头扔我，眼神里却满是绝望的女孩。

我的决定，在村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

放着好好的大学不上，非要留在这个穷地方。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找到李春芬的时候，她正在猪圈里喂猪。

她瘦了很多，眼窝深陷，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死气。

“春芬。”我叫她。

她头也不抬，继续舀猪食。

“我不走了。”我说，“我留下来，陪你复习一年。”

她舀猪食的手，顿住了。

她慢慢地转过身，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回上海了。复旦大学，我不去了。”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明年，我们一起考。”

她的嘴唇，开始哆嗦。

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

但这一次，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重获新生的泪水。

她扔下猪食勺，猛地扑到我怀里，放声大哭。

哭得撕心裂肺，把这些天所有的委屈、不甘、绝望，都哭了出去。

我紧紧地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打湿我的胸膛。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的命运，被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这一年，过得比上一年更苦。

为了让我这个“黑户”能继续留在村里，李队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村里人的风言风语，也更多了。

他们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傻子。

我和李春芬，都顶着巨大的压力。

我们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

白天，我们一起下地。

晚上，我们一起复习。

那盏小小的煤油灯，又一次见证了我们奋斗的日夜。

她比以前更拼命了。

我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我放弃了复旦，如果她明年再考不上，那我们俩，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我们的关系，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我们不再刻意回避彼此的眼神。

有时候，在田埂上休息，我们会坐在一起，聊聊天。

聊她的童年，聊我的城市。

我发现，她其实是个很爱笑的女孩。

只是生活，把她的笑容给磨没了。

随着我们越来越熟悉，我心里那份被压抑的情感，也开始疯长。

我喜欢看她笑，喜欢听她说话，喜欢她偶尔跟我撒娇，让我给她讲题。

但我还是不敢捅破那层窗户纸。

未来太不确定了。

我们俩，就像在悬崖上走钢丝，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所有的情感，只能等到金榜题名那一天，才能见分晓。

年的夏天，我们又一次走进了考场。

这一次，我们俩都平静了很多。

走出考场的那一刻，我们相视一笑。

我们都尽力了，剩下的，就交给命运。

等待放榜的日子，依然难熬。

但这一次，我们不再是一个人。

我们会一起去河边散步，一起坐在院子里看星星。

虽然谁也没提未来，但我们心里都清楚，我们是在等一个结果，一个可以决定我们未来的结果。

放榜那天，我们没有去公社。

是李队长，骑着自行车，一路飞奔回来的。

他还没进院子，就扯着嗓子喊：“考上了！都考上了！”

我跟李春芬，正在院子里晒谷子。

听到这句话，我们俩都愣住了。

李队长冲进院子，把两张录取通知书拍在我们面前，笑得满脸褶子都开了。

“春芬，北京师范大学！”

“陈进，还是复旦！”

我拿起那张属于李春芬的通知书，看着上面那个烫金的校名。

我的手，在发抖。

我转头看她。

她也正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亮得像有星星。

我们俩，就那么看着对方，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们成功了。

我们真的成功了。

那天晚上，李队长家摆了酒席。

整个村子的人都来了。

那些曾经说风凉话的人，现在都堆着笑脸，一个劲儿地夸我们有出息。

我和李春芬，成了村里最耀眼的明星。

酒席散了，所有人都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俩。

夏夜的风，带着一丝凉意。

“陈进。”她轻声叫我。

“嗯？”

“我身上……有点冷。”

我心里一颤，转头看她。

她正看着我，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

脸上，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我笑了。

我走过去，张开双臂，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

“现在，还冷吗？”我问。

“不冷了。”她把脸埋在我胸口，声音闷闷的，“一点也不冷了。”

我们在院子里，抱了很久很久。

仿佛要把这一年多的辛苦、委屈、期盼，都融化在这个拥抱里。

离别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我们俩，一个要去北京，一个要去上海。

火车站，站台上，挤满了送行的人。

李队长和王婶，眼睛都红红的。

王婶拉着春芬的手，絮絮叨叨地嘱咐着。

李队长则拍着我的肩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拍。

汽笛声响了。

该上车了。

我跟春芬，被人群推着，往不同的车厢走去。

我们隔着人海，遥遥相望。

“到了北京，给我写信！”我冲她大喊。

她用力地点头，眼泪又流了下来。

“你也是！”她喊。

火车缓缓开动。

我看着她的身影，在站台上，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的心，像是被掏空了一块。

大学四年，我们靠着一封封的信，联系着彼此。

我们在信里，聊学习，聊生活，聊对未来的憧憬。

每一封信，我都翻来覆去地看，直到把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刻在心里。

大二那年暑假，我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去了北京。

我们在天安门前合影，在未名湖畔散步。

我拉着她的手，走在大学的林荫道上。

阳光透过树叶，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春芬，”我停下脚步，看着她，“等我们毕业了，你就来上海，好不好？”

她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好。”她笑着说。

毕业后，她真的来了上海。

她在上海的一所中学，当了老师。

我则进了我父亲原来的单位。

我们租了一个小小的房子，虽然不大，但很温馨。

我们领了证，办了简单的婚礼。

没有大摆宴席，只请了几个最好的朋友。

李队长和王婶也来了。

看着我们，两位老人笑得合不拢嘴。

婚礼那天晚上，她靠在我怀里。

“陈进，”她说，“你知道吗，当年在黑土地上，我最喜欢听你讲上海的故事。”

“是吗？”

“嗯。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我也能生活在这里，该有多好。”

“现在，不就实现了吗？”我笑着说。

“是啊。”她感叹道，“有时候觉得，像做梦一样。”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爱意。

“谢谢你，陈进。谢谢你当年没有放弃我。”

我吻了吻她的额头。

“傻瓜，我也要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在那个最寒冷的夜晚，钻进了我的被窝。”

“谢谢你，让我的人生，从此变得温暖。”

几十年过去了。

我和春芬，都已不再年轻。

我们的儿子，也已经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

我们从那个小小的出租屋，搬进了宽敞明亮的大房子。

生活，过得平淡而幸福。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还会想起年的那个冬天。

想起那片荒凉的黑土地，想起那个低矮的土坯房。

想起那个在深夜里，瑟瑟发抖地对我说“我身上冷”的女孩。

那段岁月，很苦，很冷。

但那段岁月，也塑造了我们，成就了我们。

它像一根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们的生命里。

前几年，我们回了一趟二大队。

村子已经大变样了。

土坯房变成了砖瓦房，泥泞路变成了水泥路。

很多熟悉的面孔，都已经不在了。

李队长和王婶，也已经过世多年。

我们去了他们的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我们还去了当年住过的那个院子。

院子已经荒废了，西边那个我住过的小耳房，也已经塌了一半。

春芬站在院子里，看了很久很久。

“走吧。”我说。

“嗯。”她点点头，挽住了我的胳膊。

回去的路上，她忽然问我：“陈进，如果当年，我没有考上大学，你会怎么办？”

我想了想，笑着说：“那我就在村里当个教书先生，养猪，种地，陪着你，再考一年，再考一年，直到你考上为止。”

她看着我，笑了，眼角泛起了泪光。

“我相信。”她说。

我也笑了。

我知道，我们都相信。

因为，我们的人生，从那个寒冷的夜晚开始，就已经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再也分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