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了 (2003) - 豆瓣电影(忘不了电影豆瓣评分)
cac55 2025-11-03 18:27 2 浏览
电话是晚上十一点打来的,我刚在出租屋里洗完澡,准备看一部下载好的电影。
屏幕上“妈”那个字,像个通红的烙铁,在我眼前跳。
这个点,她早该睡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划开接听。
“文轩啊!”
妈的声音不是说出来的,是嚎出来的,尖利,破碎,带着巨大的恐慌,像一把锥子猛地扎进我耳朵里。
“妈,怎么了?你慢点说!”
“你爸……你爸他……被人打了!现在在县医院!你快回来啊!”
我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人迎头打了一闷棍。
“谁?谁打的?爸怎么样了?”
“是陈金彪!就是那个陈金彪!你爸头上都是血啊……文轩……呜呜呜……”
“陈金彪”三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瞬间捅开我记忆里一个尘封了十三年的、阴暗腥臭的角落。
我抓着手机的手开始抖。
“妈,你别哭,我马上回来!你跟医生说,用最好的药!钱不够我马上转!”
“哎……哎……你快点……”
挂了电话,我站在原地,赤着上身,水珠顺着头发往下滴,浑身冰凉。
窗外是上海陆家嘴璀璨的灯火,一串一串,像假的一样。
而几百公里外的老家,那个叫陈金彪的男人,像一团永远不散的乌云,又一次笼罩在我家上空。
我胡乱套上衣服,抓起钱包和钥匙就往外冲。网约车司机看我脸色煞白,一路没敢说话,用最快的速度把我送到了虹桥火车站。
最近的一班车是凌晨一点半。
候车大厅里,我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周围是打盹的、玩手机的、吃泡面的人。他们很安详,他们的世界很正常。
我的世界,塌了一角。
我爸叫李建国,一个典型的中国式父亲。沉默,固执,一辈子没对我说过一句软话,爱都藏在紧锁的眉头和偶尔递过来的一根烟里。
他是个木匠,一双手布满老茧和伤疤,能把一块烂木头变成一张精巧的桌子。
这样一双手,怎么就被人打了?
陈金彪。
这个名字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九三年的夏天,我才十岁。村里收完麦子,晚上在晒谷场放露天电影。陈金彪带着几个混混,喝得醉醺醺地调戏邻村来看电影的姑娘。
我爸看不下去,说了句:“都是乡里乡亲的,别太过分。”
陈金彪当时二十出头,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村霸,仗着家里有钱,养着一帮人,横行霸道。
他一脚踹翻我爸面前的板凳,指着鼻子骂:“李建国,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管老子的事?”
我爸脾气倔,站起来跟他理论。
然后,那帮人就围了上来。
我吓得躲在大人身后,只看到拳脚像雨点一样落在我爸身上。
就在那时,一个人影从人群后面冲了出来。
那是我叔叔,李建军。
我叔比我爸小五岁,性格完全相反。他像一团火,烈,爆。当兵复员回来,一身的力气和胆气没地方用。
他冲进人群,一脚踹飞一个,一拳砸倒一个。他的动作不像打架,像杀人。快,准,狠。
最后,他抓起晒谷场边上用来砸麦捆的石磙,举过头顶,眼睛血红地盯着已经吓傻的陈金彪。
“你再动我哥一下试试!”
整个晒谷场鸦雀无声,只听得见他粗重的喘息。
陈金彪瘫在地上,裤裆湿了一片。
那一晚,叔叔没回家。
第二天,村里就传遍了,说陈金彪被打断了三根肋骨,鼻梁骨也断了,他家扬言要让我叔坐一辈子牢。
我爸连夜凑了钱,托人把我叔送走了。
从此,李建军这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十三年。
整整十三年。
我们家再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他成了一个禁忌,一个不能提的名字。
我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出现了。
我以为陈金彪那根刺,已经被时间磨平了。
没想到,十三年后,这根刺带着新的血,又扎了回来。
天蒙蒙亮,我赶到了县医院。
住院部三楼的走廊里,一股消毒水和血腥味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我妈靠在墙上,一夜之间好像老了十岁,头发乱糟糟的,眼睛肿得像核桃。
“妈。”
她看到我,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眼泪又下来了。
“文轩,你可算回来了……”
“爸呢?怎么样了?”
“在里面,刚睡着。医生说,脑震荡,左胳膊骨裂,身上都是伤……”
我推开病房门。
我爸躺在床上,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肿得都变了形。他闭着眼,呼吸很沉,眉头就算在睡梦里也紧紧皱着。
那个在我心里像山一样坚实的男人,此刻像一堆被打碎的木头,散架了。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疼。
我走过去,想摸摸他的手,又怕弄疼他。
我妈跟进来,压低声音跟我说事情的经过。
村里要修路,占地补偿款发下来了。我家和陈金彪家有一块几十年的争议地,就在这次规划的路线上。
那块地本来是我家的祖产,当年陈金彪家仗着势力,硬是多占了一半过去。这么多年,我爸不想惹事,也就忍了。
这次,补偿款按现在的地界划分,陈金彪家能多拿好几万。
我爸去找村长理论,村长和稀泥。
我爸气不过,就去找陈金彪。
“你爸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妈抹着眼泪,“他就是去讲理的,话还没说两句,陈金彪就说那地是他家的,还说……还说我们家就是欠收拾。”
“然后他就动手了?”
“不是他,”我妈摇头,声音里带着恨意,“是他儿子,陈亮!那个小,二十来岁,跟他爹年轻时候一个德行!上来就推你爸,你爸没站稳,摔了,头磕在石头上……”
“陈金彪没拦着?”
“拦?他就在边上抱着胳膊笑!说你爸是自己摔的,活该!还叫人把你爸扔到村口,说晦气!”
我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欺人太甚!
这已经不是占地占钱的事了,这是把我们家的脸面按在地上踩!
“报警了吗?”我问。
“报了,”我妈一脸的绝望,“警察来了,拍了照,问了两句就走了。说……说是民事纠纷,让我们自己调解。”
调解?
我冷笑。
陈金彪现在是村里的首富,开了个预制板厂,承包了附近好几个工程。听说县里都有关系。
跟他调解?怎么调解?让我们家认栽吗?
“文轩,要不……就算了吧。”我妈突然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我猛地回头看她。
“算了?”
“你爸这样……我害怕……”她看着病床上的我爸,浑身发抖,“陈家现在我们惹不起。地……地不要了,钱我们也不要了,只要你爸平平安安的……”
我看着我妈卑微乞求的样子,心里一阵绞痛。
这就是普通人。
被人欺负了,第一反应不是反抗,是害怕,是退缩。
因为我们输不起。
“妈,”我一字一句地说,“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那能怎么办啊?”她哭着说,“你去跟他拼命吗?你是个大学生,在上海有正经工作,你不能出事啊!”
我没说话。
我能怎么办?
找律师?在老家这种人情社会,法律有时候就是一张纸。
找媒体?一篇报道的热度能持续多久?等风头一过,陈家有的是办法报复我们。
我第一次感到,我引以为傲的学历、工作、所谓的“城市精英”身份,在赤裸裸的暴力和权势面前,是多么的无力。
中午,我出去给妈买饭。
刚走到住院部楼下,一辆黑色的奥迪A6嚣张地停在门口,堵住了路。
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穿着花衬衫、戴着粗金链子的年轻人,嘴里叼着烟,一脸的桀骜不驯。
是陈亮。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染着黄毛的跟班。
他一眼就看到了我,嘴角一撇,朝我走了过来。
“哟,这不是李家的大学生回来了吗?”
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神轻蔑,像在看一只蚂蚁。
“怎么着?回来给你爹收尸啊?”
我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嘴巴放干净点。”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哟呵?还不服气?”陈亮把烟头吐在我脚下,用鞋尖碾了碾,“我告诉你,识相的就让你爹把那块地吐出来,再拿八万块钱给我爹赔礼道歉,这事就算了。不然……”
他凑近我,压低声音,阴狠地说:“不然下次就不是躺在医院这么简单了。”
我盯着他,他那张脸,和他爹陈金彪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
一样的嚣张,一样的无法无天。
我突然很想一拳砸烂他这张脸。
但我不能。
我一动手,就从有理变成了没理。我一动手,我妈怎么办?我爸怎么办?
我这个“读书人”,被自己学到的“道理”和“规则”捆住了手脚。
我只能死死地瞪着他。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陈亮被我看得不爽,伸手就要推我。
“小亮!”
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陈金彪从奥迪车后座下来了。
十三年不见,他胖了,也秃了,穿着一身名牌,挺着个啤酒肚,当年的悍匪气变成了油腻的土老板气。
他慢悠悠地走过来,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然后看向我,笑了。
那笑容,虚伪又带着一丝猫捉老鼠的戏谑。
“这不是建国的儿子吗?都长这么大了。”他说,“文轩是吧?在上海发财呢?”
我没理他。
“年轻人,火气别这么大。”他一副长辈的口吻,“你爸的事,是个误会。他年纪大了,自己没站稳,怎么能赖我们家小亮呢?”
“你别在这里颠倒黑白!”我吼道。
“啧啧,读书人怎么还骂人呢?”陈金彪摇了摇头,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这样吧,看在你爸受伤的份上,我大度一点。医药费,我出了。但这地,你们必须马上签字转让。不然,我这厂子里的几百号工人可都等着吃饭呢。”
这是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他用医药费当诱饵,用他厂里的工人当压力,逼我们屈服。
周围已经围了一些看热闹的人,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
屈辱,愤怒,无力。
各种情绪在我胸中翻涌,几乎要爆炸。
“我告诉你们,”我指着他们父子,“这事没完。我会去市里告,去省里告!我就不信没王法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觉得心虚。
陈金彪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和他儿子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王法?哈哈哈……”他指了指天,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在这块地方,我陈金彪说的话,就是王法!”
他说完,带着儿子和跟班,大笑着上车走了。
奥迪车扬长而去,留下一股尾气和我的满腔愤恨。
我回到病房,我妈看我脸色不对,追问我发生了什么。
我把刚才的事一说,她当场就瘫坐在了地上。
“完了……这下全完了……”她喃喃自语,“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
我爸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他半撑着身子,脸色灰败。
“扶我起来。”他对我说。
“爸,你躺着,别动。”
“我叫你扶我起来!”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把他扶起来,靠在床头。
他喘了几口粗气,看着我,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文轩,带你妈……回家吧。”
“爸?”
“这医院,我们不住了。”他说,“地……给他们。”
我愣住了。
我爸,那个一辈子没低过头的李建国,认输了。
不是因为怕死,也不是因为怕疼。
他是怕我,怕我妈,被他连累。
一个父亲的脊梁,不是被仇人打断的,而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自己亲手折断的。
那一刻,我心如刀割。
“不。”我说,“爸,我们不走。地,我们一分都不会让。”
“你个浑小子!”我爸急了,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你想干什么?你想跟你叔一样吗!”
他吼出了那个禁忌的名字。
我妈浑身一颤。
整个病房瞬间死寂。
叔叔。
李建军。
那个为了我爸,打断别人三根肋骨,然后消失了十三年的人。
我爸是怕我走上他的老路。
一条没有回头路的路。
晚上,我让我妈先回去休息,我守夜。
医院的夜晚格外安静,只有走廊尽头护士站传来偶尔的响动。
我爸睡得很不安稳,一直在说胡话。
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窗外漆黑的夜,感觉自己被一张无形的大网困住了,越挣扎,勒得越紧。
我掏出手机,漫无目的地翻着。
脑子里,我爸那句“你想跟你叔一样吗”反复回响。
我突然鬼使神差地站起来,回到家,翻箱倒柜。
在爸妈卧室一个旧木箱的夹层里,我找到了一个发黄的笔记本。
那是我爸的记事本。
里面记着一些零零碎 的工钱,一些买卖木料的账目。
我翻到最后一页。
那里,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串数字。
一个手机号码。
号码前面,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字——
军。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
这个号码,我爸从来没跟我提过。他甚至可能都忘了它的存在。
这是我叔的号码吗?
十三年了,还能打通吗?
我拿着手机,手指悬在拨号键上,犹豫了很久。
我不知道电话那头会是谁。
我也不知道,如果真的是叔叔,我该说什么。
说爸被人打了?说我们家又被陈金彪欺负了?
让他回来?
回来干什么?再打一次?再跑一次?
我是在求救,还是在把他往火坑里推?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
最后,我还是按了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态。或许是绝望,或许是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就像一个溺水的人,胡乱地想抓住任何一根可能存在的稻草。
电话“嘟……嘟……”地响着。
响了很久。
就在我以为没人接,准备挂断的时候,电话通了。
“喂?”
一个男人的声音。
很低,很沉,带着一种风沙打磨过的粗粝感。
普通话,但口音很怪,不南不北。
我的喉咙瞬间干得发不出声音。
“喂?说话。”对方似乎有些不耐烦。
“……是,是李建军吗?”我用颤抖的声音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
死一样的沉默。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挂了。
“你是谁?”他问。
“我……我是文轩。李建国的儿子。”
又是一阵沉默。
这一次,我能感觉到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一种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
“哥……他怎么了?”
他没有叫“你爸”,他叫“哥”。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爸……他被人打了,现在在医院。”
“谁?”
“陈金彪。”
我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感觉电话那头的空气都凝固了。
“……知道了。”
他说完这两个字,就挂了电话。
没有问我爸伤得怎么样,没有问我在哪里,没有说他要怎么做。
就两个字,知道了。
我握着手机,愣在原地。
这就完了?
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打错了,或者这只是一个同名同姓的陌生人。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
第二天,什么事也没发生。
陈金彪没有再来骚扰。
叔叔也没有任何消息。
一切都和我打电话之前一样。
我妈看我精神恍惚,以为我没睡好,劝我去边上的小旅馆睡一会。
我没去。
我心里憋着一股劲,说不清是期待还是恐惧。
我爸的精神好了一些,能喝点粥了。但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看着天花板发呆。
我知道,他在等。
等我带他“回家”,然后把地让出去,把这件事了结。
到了下午,我妈去缴费,病房里只有我和我爸。
“文轩。”他突然开口。
“爸。”
“昨天……你是不是回家了?”
我心里一惊。
“嗯,回去拿了点东西。”
“你……”他看着我,眼神复杂,“你是不是动我那个箱子了?”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糊涂啊……”
他没再骂我,只是反复说这两个字。
我不知道他是在骂我,还是在骂他自己。
傍晚的时候,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我站在医院的走廊尽头抽烟,一根接一根。
烟雾缭绕中,我看到医院门口的马路上,停下了一辆出租车。
一辆很旧的桑塔纳,车身上都是泥点子。
车门打开,下来一个人。
一个男人。
他很高,但有些佝偻,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夹克,一条沾着泥的牛仔裤,脚上一双布满划痕的解放鞋。
他背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手里没拿任何东西。
他站在那,抬头看了一眼住院部大楼,那张脸,被岁月刻得沟壑纵横,皮肤黝黑粗糙,像一块风干的岩石。
他的眼神,很静,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我死死地盯着他。
虽然十三年过去了,他变了太多,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我的叔叔。
李建军。
他回来了。
他就这么普普通通地回来了,没有我想象中的任何戏剧性场面。他看起来不像一个复仇者,更像一个在外地打工多年,刚刚返乡的农民工。
他走进住院部大楼,跟一个护士问了路,然后朝着我这个方向走来。
他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踩得很实。
我掐灭了烟,心脏狂跳。
他走到我面前,停下。
他比我高一个头,一股混杂着烟草、灰尘和汗水的味道扑面而来。那是一种属于底层、属于江湖、属于风霜的味道。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长高了。”
他开口,声音比电话里更沙哑。
“叔。”我叫了一声,喉咙哽咽。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越过我,直接走向我爸的病房。
我跟在他身后。
他推开门。
病床上的我爸听到声音,转过头来。
当他看到门口那个人的时候,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
“哥。”
叔叔走过去,按住他的肩膀。
“躺着,别动。”
两个加起来快一百岁的兄弟,就这么对视着。
没有拥抱,没有眼泪。
只有一种血脉相连的、沉默的震撼。
叔叔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我爸头上的纱布,又看了看他打着石膏的胳膊。
他的眼神,从古井无波,慢慢地,燃起了一点火星。
很小,但很亮。
“谁干的?”他又问了一遍。
这次,不是在电话里,是当着我爸的面。
我爸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是陈亮的。”我替他回答,“陈金彪的儿子。”
叔叔点了点头。
“陈金彪呢?”
“他当时就在旁边看着。”
“好。”
叔叔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他转过身,对我爸说:“哥,你歇着。我出去一趟。”
“建军!”我爸急了,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别胡来!事情都过去了!”
“过去?”叔叔回头,看着我爸,脸上第一次有了一丝表情,那是一种混杂着心疼和愤怒的冷笑。
“哥,十三年前,我走了。这十三年,你过得好吗?”
我爸愣住了。
“我让你被人欺负了十三年。现在,他们又把你打成这样。”
叔叔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我的心上。
“这事,过不去。”
他说完,轻轻掰开我爸的手,转身就往外走。
“叔!”我追了出去,“你要去哪?”
他没回头。
“回家。”
我不知道他说的“家”是哪个家。
是我们在村里的老宅,还是陈金彪的家。
我妈缴费回来,看到叔叔,当场就呆住了。等她反应过来,叔叔已经走远了。
“他……他怎么回来了?”我妈声音发颤,抓着我的胳膊,“他要去干什么?文轩,你快去拦住他啊!会出人命的!”
我爸在病房里,用没受伤的手,狠狠地捶了一下床。
“别管他!”他吼道,眼睛却红了。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我知道,我拦不住他。
也没人能拦住他。
十三年的风霜,十三年的忍耐,十三年的骨肉分离。
这笔账,今天他要回来,亲手讨。
天色越来越暗,乌云压得很低,一场暴雨蓄势待发。
我给我一个村里的发小打了电话,让他去陈金彪家附近看看情况。
不到十分钟,发小电话就打回来了,声音都在抖。
“文轩!你叔……你叔他来了!”
“他怎么样了?”
“他没进去,就站在陈金彪家大门口!”
陈金彪家这几年发了财,在村东头盖了一栋三层的小洋楼,院墙高耸,门口还蹲着两个石狮子,气派得很。
“他……他就站在那,一句话不说,跟个门神一样!”
我能想象到那个画面。
我叔,穿着一身风尘仆仆的旧衣服,背着一个破包,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站在那座奢华的洋楼前。
这种对比,本身就充满了压迫感。
“陈金彪呢?”
“不知道,他家大门关着,没人出来。”
村子不大,一点风吹草动很快就能传遍。
李建军回来了。
这个消息,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池塘,瞬间激起千层浪。
当年见识过我叔凶悍的那些老人,都关紧了门窗,告诫自家的孩子别出去看热闹。
年轻一辈没见过,只当是个笑话。
“一个跑了十几年的逃犯,回来能干啥?”
“就是,陈老板现在是什么身份?捏死他还不是跟捏死个蚂蚁一样?”
我发小在电话里,实时给我转播着村里的动静。
陈金彪家门口,渐渐围了一些胆子大的村民,远远地指指点点。
陈家的铁门,始终紧闭。
他们在耗。
陈金彪在赌,赌我叔不敢把事情闹大。
毕竟,他现在还是个“逃犯”。
天,彻底黑了。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是“轰隆”一声炸雷。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文轩,下大雨了!你叔还站在那,动都不动!”发小的声音带着惊恐。
我眼前浮现出那个画面。
我叔,一个人,站在倾盆大雨里,任由冰冷的雨水浇透他的身体,他的眼神,是不是还像那口古井一样,深不见底?
他到底在等什么?
又过了大概半个小时。
陈家那扇紧闭的铁门,终于开了一条缝。
陈亮从里面探出头来。
他打着一把伞,看到我叔被淋成落汤鸡的样子,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李家的老逃犯回来了?”他隔着雨幕喊道,“怎么着?没地方去了,想来我们家要饭?”
我叔没理他,甚至没看他一眼。
他的目光,穿过陈亮,穿过那道门缝,似乎在看门里的某个人。
陈亮见他不说话,胆子更大了。
他走出大门,来到我叔面前,用伞尖戳了戳我叔的胸口。
“老东西,我跟你说话呢,你哑巴了?”
“我爸说,当年你就是个疯狗,我看一点没说错。”
“赶紧滚,别在这碍眼。不然,我他妈现在就报警,抓你回去坐牢!”
雨下得更大了。
我叔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雨水顺着他脸上的皱纹往下流。
他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落在了陈亮的脸上。
我发小说,他当时在几十米外,都感觉到了那股寒意。
那不是人的眼神。
那是狼的眼神。
饥饿,冰冷,致命。
“你,”我叔开口了,声音在雨声中很轻,却异常清晰,“不是陈金彪。”
陈亮愣了一下,随即骂道:“废话!老子是他儿子!”
“我找的,是陈金彪。”
我叔说完,目光再次越过他,看向门内。
然后,他说出了那句我等了整整一天的话。
一句注定要写进我们村历史的话。
“打我哥的,出来。”
他的声音不高,没有嘶吼,没有咆哮。
就是那么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但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所有偷听的村民耳朵里炸开。
陈亮也懵了。
他大概从没见过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没有哭诉,没有叫骂,没有谈判。
就是这么直接,这么硬。
“我操你妈的,的,你跟谁说话呢!”
陈亮反应过来,恼羞成怒,举起手里的雨伞就朝我叔的头上砸去。
我心提到了嗓子眼。
发小的电话里传来一声惊呼。
然后,是“咔嚓”一声脆响。
和一声凄厉的惨叫。
“啊——!我的手!”
“怎么了?怎么了?”我对着电话吼。
“你叔……你叔他……”发小的声音都在哆嗦,“他抓住了伞,一拧,伞骨断了……然后……然后他顺手一折,把陈亮的手腕给折断了!”
快。
太快了。
快到所有人都没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
陈亮抱着自己那只以诡异角度弯曲的手腕,在雨地里打滚,哀嚎。
洋楼里的灯,一下子全亮了。
铁门“哐当”一声被完全推开。
陈金彪带着七八个壮汉冲了出来。
那些人手里,都拿着家伙。钢管,木棍。
“李建军!”
陈金彪看到在地上打滚的儿子,眼睛都红了。
“你他妈的找死!”
他指着我叔,对手下吼道:“给我打!往死里打!出了事我担着!”
那七八个壮汉,都是他厂里的保安,一个个凶神恶煞地围了上来。
雨夜,械斗。
这场景,像极了十三年前的那个晚上。
只是这一次,我叔不再是二十多岁的毛头小伙。
而他面对的,也不是当年的小混混。
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动手了!动手了!”发小在电话那头喊。
一个离得最近的黄毛,挥着钢管就朝我叔的后脑勺砸去。
我叔头也没回。
他只是往左侧跨了一步,让钢管贴着他的后背呼啸而过。
同时,他身体一矮,右肘闪电般向后撞去。
“砰”的一声闷响。
那个黄毛像被一柄大锤击中胸口,整个人弓成了虾米,倒飞出去,摔在泥水里,再也没爬起来。
一个照面,解决一个。
剩下的人都愣了一下。
我叔动了。
他没有退,反而主动冲进了人群。
他的动作,没有一丝多余。
闪,避,冲,撞,砸。
他的身体,就是最强的武器。
一个壮汉举着木棍劈下来,他不上前,反而迎着对方的手臂撞进去,用肩膀狠狠地撞在对方的腋下。
那人惨叫一声,木棍脱手,整条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另一个人从侧面用钢管扫他下盘,他直接一脚踩在钢管上,借力跃起,膝盖狠狠地顶在对方的下巴上。
“咯嘣”一声,是牙齿碎裂的声音。
没有拳打脚踢的喧哗。
只有一声声沉闷的撞击声,和骨头断裂的脆响。
还有压抑不住的惨叫。
我叔像一头冲进羊群的猛虎,每一次攻击,都精准而致命。
他攻击的部位,全是人最脆弱的关节:膝盖,手肘,下巴,肋骨。
一击,就让对方丧失战斗力。
这不是打架。
这是拆卸。
他把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当成一个个零件,冷静地拆卸掉。
不到一分钟。
一分钟都不到。
陈金彪带来的七八个壮汉,全都倒在了地上。
有的抱着腿,有的捂着胳膊,在雨水和泥地里痛苦地呻吟。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和那些人的哀嚎。
院子门口,只剩下两个人还站着。
我叔,李建军。
和已经吓傻了的陈金彪。
陈金彪手里的钢管,“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看着满地的手下,又看了看那个站在雨里,浑身散发着煞气的男人,脸上的横肉不停地抽搐。
他怕了。
十三年前的恐惧,混合着十三年后的震惊,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眼前的这个人,比十三年前,可怕十倍。
“李……李建军……”他声音发抖,“你……你想干什么?现在是法治社会……”
我叔没说话。
他一步一步,朝陈金彪走去。
雨水打在他脸上,他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每走一步,陈金彪就往后退一步。
“你别过来!我告诉你,我……我县里有人!”
“我大哥的医药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你报警,我……我都赔!”
“那块地!那块地我不要了!我马上签字!就是你们李家的!”
陈金彪语无伦次,把他能想到的所有筹码都扔了出来。
我叔走到他面前,停下。
他比陈金彪高半个头。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肥胖油腻、满脸惊恐的男人。
看了很久。
然后,他缓缓地,伸出了手。
不是拳头,是手掌。
他轻轻地,拍了拍陈金彪的脸。
那动作,甚至有些温柔。
“陈金彪。”
我叔说。
“十三年了。”
“你还是没长进。”
说完,他手掌猛地一收,化掌为爪,闪电般掐住了陈金彪的脖子。
陈金彪一米八的个子,起码两百斤重。
我叔就这么单手,像拎一只小鸡一样,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陈金彪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双脚在空中乱蹬,双手徒劳地抓着我叔的手臂。
“呃……呃……”
他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嘶鸣。
周围的村民,包括电话那头的我发小,全都吓得不敢出声。
我叔就这么拎着他,把他拎到院子门口那尊威风凛凛的石狮子面前。
然后,他举起陈金彪,狠狠地,朝石狮子砸了下去。
“砰!”
一声巨响。
是人的后脑勺和坚硬的石头碰撞的声音。
陈金彪像一滩烂泥,从石狮子上滑了下来,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血,从他后脑勺涌出来,很快被雨水冲散,在地上晕开一团暗红。
我叔站在那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看了一眼地上不知死活的陈金彪,又看了一眼在不远处哀嚎的陈亮。
然后,他转过身,一瘸一拐地,消失在深沉的雨夜里。
他从头到尾,没有碰过陈金彪一根手指头。
他只是用陈金彪自己,撞了他自己家的石狮子。
发小的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挂了。
我握着手机,站在医院走廊里,浑身冰凉,却又有一股滚烫的暖流在四肢百骸里乱窜。
结束了。
那个笼罩在我们家十三年的噩梦,被我叔用最直接、最原始的方式,彻底砸碎了。
后来的事情,就像一场快进的电影。
有人报了警。
救护车和警车呼啸而来,把陈家父子和那群断手断脚的保安都拉走了。
陈金彪重度脑震荡,颅骨骨折,没死,但下半辈子估计要在床上过了。
陈亮手腕粉碎性骨折,就算治好了也是个残废。
警察在村里调查,所有人都说,没看清。
天太黑,雨太大。
就看到陈家的人自己冲出去,然后就莫名其妙地倒了一地。
至于李建军?
没人见过。
仿佛这个人,从来没有回来过。
他像十三年前一样,又一次,消失了。
第二天早上,村长托人给我爸带话。
说地的事,是他搞错了,那块地从始至终就是我们李家的。
补偿款,一分不少,下午就送到医院来。
还送来了三万块钱,说是……给李建国同志的慰问金。
我妈拿着那沓钱,手都在抖。
我爸躺在床上,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我知道,这钱,是陈家剩下的人,凑出来的买命钱。
他们怕了。
他们怕那个在雨夜里像鬼神一样的男人,会再次出现。
三天后,我爸出院了。
伤还没好利索,但他坚持要回家。
回到那个几十年没变过的老宅。
家里被打扫过。
桌子上,摆着一些水果和几盒没见过的补品。
厨房里,还有一袋没吃完的、已经有些发硬的馒头。
是叔叔。
他回来过。
就在那个雨夜之后,天亮之前。
他回到了这个他离开了十三年的家,或许只是想找个地方,躲一下雨,暖一下身子。
然后,不等天亮,就又走了。
我爸走到那张桌子前,拿起一个馒头,放在嘴里,慢慢地嚼。
嚼着嚼着,这个一辈子没流过泪的男人,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
他没有哭出声。
就是那么无声地,流着泪,把那个冰冷干硬的馒头,一点一点地,咽了下去。
我在老家又待了一个星期。
帮着处理完了地和补偿款的事。
村里的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敬畏,躲闪。
他们不再把我当成一个从外面回来的、文弱的大学生。
他们把我当成李建军的侄子。
这五个字,比任何头衔都管用。
我要回上海的前一天晚上,我爸把我叫到房间。
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木箱。
就是我找到电话号码的那个。
他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这个,你拿着。”
我打开,是一本存折。
和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年轻的、意气风发的青年。
是我爸,和我叔。
他们勾肩搭背,笑得没心没肺。
“存折里有五万块钱。”我爸说,“是你叔当年走之前,我给他的钱。他这次回来,又还给我了。还多了三万。”
我愣住了。
“这十三年,他不知道在外面吃的什么苦……”我爸声音沙哑,“他把最好的都给了我们,自己什么都没留下。”
“文轩。”
“爸。”
“你叔走的路,是错的。他为了我,为了这个家,把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了。”
“他没得选。”
“但你有。”
我爸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郑重。
“读书人,有读书人的办法。你叔用他的办法,帮我们把天捅了个窟窿,把光漏了进来。以后,撑起这片天,修好这个家,要靠你的办法。”
“你要比他活得好。要活在太阳底下。”
“这样,才对得起他。”
我拿着那本存折和那张照片,手很沉。
我明白了。
叔叔的归来,不是故事的结束。
而是开始。
他用他的方式,斩断了过去的枷锁,然后把一个完整的、干净的未来,交到了我的手上。
第二天,我坐上了回上海的火车。
车窗外,村庄,田野,慢慢远去。
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了。
“喂?”
电话那头,是那个熟悉又沙哑的声音。
“文轩。”
“叔!”我激动地站了起来。
“……哥,他还好吧?”
“挺好的,已经出院了。”
“嗯。”
一阵沉默。
“叔,你在哪?”我急切地问。
“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他说,“这里天很蓝,风很大。”
“你……还会回来吗?”
他又沉默了很久。
“等哪天,你哥不想我了,我就回去了。”
我知道,那是一句我可能永远等不到的承诺。
“文轩。”
“哎。”
“好好过。”
他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泪流满面。
回到上海,我把工作辞了。
我用我爸给我的那笔钱,加上我自己的积蓄,在老家县城,开了一家小小的法律咨询事务所。
生意不好。
但我没放弃。
我知道,我叔叔在看着我。
他在一个很远的地方,看着我用自己的办法,去撑起一片天,去活在太阳底下。
有时候,我晚上会开车回村里。
我会路过陈金彪家那栋依然气派,却死气沉沉的洋楼。
门口那尊石狮子,在夜色里,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我也会在我家的老宅里,坐很久。
我会想起那个雨夜,那个像神一样归来的男人。
他叫李建军。
他是我叔叔。
他用半生的颠沛流离,教会了我一个道理——
有些债,躲不过。
有些情,还不完。
而一个男人,要用自己的方式,去守护自己的家。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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