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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郊区是整个法国社会演变得最扭曲的体现，所有问题在这里集中体现出来：暴力滋生、个人主义倾向严重、年轻人失去生活的坐标，不再相信政治等等

■ 法国当地官员参加悼念张朝林。摄影/步潇潇

8月7日，巴黎北郊塞纳圣丹尼省（省）的欧贝维利耶市区一条普通的小巷里，云集了法国几乎所有主流媒体的记者们，警车和警员把守在街道两头。在他们的包围下、镜头里，张朝林的妻子和妹妹面对着黑白遗像始终默默哭泣，一言不发。

一年前，岁的旅法华人裁缝张朝林就是和朋友吃完晚饭从街口的中餐厅出来，走进这条小巷时，遭到三名北非裔男青年的暴力抢劫。张朝林头部受到重创，昏迷送医五天之后不治身亡。在华人社团组织的这场周年纪念活动上，自发前来的华裔居民说，他们不希望再有第二个张朝林出现，不希望法国社会忘记张朝林是因为针对华人的种族歧视而死。

这起案件在法国引发轩然大波。旅法华人曾在年举行多次大规模的“反暴力、要安全”游行活动，抗议政府对治安问题不作为。与此同时，当地华人团体就改善安保与市政府进行了多番沟通，提出增加警力和安全监控，但情况难见改观。一年后，张朝林的家人仍不能从悲痛中走出来，居住在该街区的华人居民的不安全感仍然强烈。

当我身处欧贝维利耶市，很难想象这里和巴黎有什么联系。街上的建筑全无典雅，而是成片的公租房，映衬出破败的暗淡色调。街上少有巴黎格调的咖啡馆和餐厅，倒是偶尔能看到废弃工厂的遗迹，还有不少华人经营的商铺和餐馆，以及在街上“游荡”的非洲裔青年。甚至可以说这里几乎和国内大城市的“城乡结合部”无异。无序的交通，随地的垃圾，杂乱的人群，随时潜伏着危机的不安。

从我决定要前往欧市之后，朋友就一直和我商量怎样在地铁站接我，避免被拦路抢劫。商量几个来回，我最终还是决定开车前往。当地的华人居民都会“侃侃而谈”自己被抢的经历，从被偷钱包、抢手机，到被砸车窗抢包。他们还会告知你，眼前游荡的哪些人必须警惕。

“龙潭虎穴”的来历

事实上，案发地塞纳圣丹尼省尤其是欧贝维利耶的治安状况历来广受诟病，尤其是针对华人的暴力抢劫可谓十分猖狂。如果在Google直接搜索Aubervillier（欧贝维利耶），显示的新闻还会是前几天就发生的偷窃、抢劫、或者警员被袭击事件。

很难想象，如今的欧贝维利耶在历史上曾辉煌一时。工业革命时期，欧市因为距离巴黎较近，得到了充分的发展。世纪末，在全球工业化的浪潮下，欧洲各地的人们纷纷来到欧市工作生活，使这里成为名噪一时的工业明星市镇，二战后还经历了黄金年。如今，欧市的移民色彩依旧浓重。根据法国国家统计局统计，年，在塞纳圣丹尼省的外来人口中，来自阿尔及利亚、摩洛哥、葡萄牙、突尼斯和马里的人口占据前五位。

但随着上世纪年代以后工业外迁和法国经济衰落，像欧市这样的郊区城市经历了剧烈的社会转型，因工业发展带来的就业机会开始流失，但受益于激进开放的移民政策而来的大批非洲移民留了下来。加之配套的社会福利措施并不理想，问题移民在这里生根发芽，郊区治安问题开始凸显，移民二代青年成为暴力犯罪的主力。

塞纳圣丹尼省治安委员会主任何林涛住在欧市的一个封闭小区，有两道密码门才能进入楼内，还有一个地下车库，几乎算是这区域最优质的房源之一。但搬来的几年间，他已经被抢了十几次。而且，犯案形式从偷窃、抢劫演变成袭击停在路口的汽车，冒充警察和电力公司人员入室等。

何林涛告诉我，这里的治安是一个纍积了多年的问题。从上世纪年代起，老一代华裔移民开始驻扎在欧市，彼时治安问题已经显现，但由于信息并不发达，很多情况还不为人知。一代华侨从一个批发市场开始，在欧市建立了如今中法间最大的进出口贸易平台。老华侨们都在这里买了房子，即使后来搬走，通常也会把房子继续租给华人居住。久而久之，以批发市场为核心，这里形成了有一万多华裔聚居的“中国城”社区，对于很多华人来说，彻底搬离这里并不容易。彻底根治治安问题也不是朝夕之事。

当然，治安问题难以根治也有市政府“不作为”的因素。在张朝林事件后，华人团体的请愿书细化到“增加警力”“加装摄像头”，但一年来，市政府并未兑现承诺。在纪念活动当天，欧贝维利耶市的几位副市长佩戴着三色旗的肩带来到现场，重申了市政府会继续改善治安，明确将在今年底安装个摄像头，并增加名警力。但他们也反复强调，资金问题、手续繁复、以及国家层面的警力安排制约，是措施推进缓慢的原因。

一位曾参加过省政府治安座谈会的华人形容说，这里拖延、懈怠、推诿的办事作风和法国其它政府机构的风格如出一辙。比如安装监控摄像头一题，市政府官员说，“我们就等国家那一部分拨款了”，省政府官员说，“国家的资金马上到位，你们赶快行动”。

张朝林去世后，一家人断了经济来源。目前，妻子只能靠做更多的制衣活计来养活正在上学的两个儿子和岳母，一年来全家人并没有收到法国政府任何形式的慰问。他们只能期待尽快将凶手绳之以法。

■ 家人在悼念张朝林。摄影/步潇潇

严重的“种族歧视”

今年7月底，案件审理有了关键性的进展。据法国媒体报道，预审法官以“暴力袭击致死罪”将3名嫌犯交由博比尼市法院审理。预审法官签署的审理令中特别强调，“这是一起带有种族歧视性质的暴力案件”，嫌疑人针对某个特定族裔的外形有意实施袭击是“加重罪行的情节”。

张朝林逝世的周年纪念活动大约有一百多人来到现场，其中法国媒体的数量远远多过自发前来的民众。对案件的高度关注源于法国人对“Racism”（ 种族主义）的敏感。

据报道，3名嫌犯承认，因为判断张朝林及同伴属华裔群体，因此认定他们“可能带有大量现金”，进而对其实施了袭击。事实是，受害人身上只有一个手机充电器。两名作案时分别为岁、岁的嫌犯交由未成年人重罪法院审理，另一名嫌犯作案时仅岁，交由该地少年法院审理。

根据欧贝维利耶市警察局的统计，今年针对华人的袭击案件报案率已经有所下降。但当地华人维权中心的负责人告诉我，平均每周都有2到3起，实际上远比警察局统计的数字高，而且还不包括遭遇了抢劫但并未报案的。由于语言不通、备案程序复杂或是报案效果甚微，在遭遇抢劫后很多中国人选择了沉默。这也使得华人成为犯罪风险低的目标。

在年万人大游行后，法国政府公开承认了法国存在针对华人的歧视问题。巴黎大区议会主席佩雷克斯发言表示：有的偏见认为，法国华人和中国游客有钱又怯懦，所以就要抢劫他们，我拒绝这样的想法，这不是我们的巴黎，这也不是我们的共和国。

难解的郊区问题

除了种族主义之外，在法国，Banlieues（郊区）也是内涵丰富的词语，它意味着“穷人”“封闭”“危险”。在触痛“种族歧视”的神经之外，张朝林事件也同时重叠了整个法国积重难返的“郊区问题”。在张朝林的案件中，嫌疑犯是法国郊区“学业失败、求职无门、生活贫苦，靠一些歪门邪道为生” 的典型的问题青年。

最近一次的法国“郊区问题”爆发于今年2月，4名法国警察在检查身份证时将黑人青年戴奥折磨成重伤，事发地正是地处巴黎北郊的林畔奥奈市。此后，法国民众开始了长达天的示威游行，事态也开始从事发地向外扩散，并最终演变成烧车、打砸商店等一系列暴力冲突。当时的法国总统奥朗德在事件发生后与警察机构代表会面时表示，“即使政府已经为郊区建设投入了很多，但还有许多需要改进的。”

■ 时至今日，烧汽车仍然是郊区青年庆祝新年到来的“独特”方式。

这一幕令人联想起十多年前震惊世界的法国郊区暴乱。年月日，巴黎北郊克利希苏布瓦镇的岁和岁的两名非裔移民少年因在观看足球比赛时盗窃被警察追捕。慌乱中，他们逃进变电站，受电击身亡。数十名少年为给死去的朋友“复仇”，拿消防员、警察和公共设施出气，数十辆汽车被烧毁。事件随即演变成长达天的社会骚乱。这是自年“五月风暴”以来规模最大、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社会危机。法国随即宣布进入紧急状态。时至今日，烧汽车仍然是郊区青年庆祝新年到来的“独特”方式。

时任法国总统希拉克此后向全国发表电视讲话，承认骚乱源于法国社会内部存在严重的认同危机，并承诺政府会采取大规模的综合措施解决对少数族裔的歧视问题。

事实上，自年骚乱以来，法国政府对于巴黎北郊的基础设施建设已经投入了亿欧元。但实质的社会问题并未得到妥善解决。《巴黎人报》在年进行的调查显示，超过六成法国人认为郊区青年素质相对更低。%的人认为，迄今郊区居民的生活状况如住房、治安、就业等没有真正改善，%的人认为大幅度恶化。%的法国人承认，对“郊区居民”的不信任感在上升。

出身阿尔及利亚移民家庭的Malek Boutih曾任“拯救种族主义”（SOS Racisme）主席、社会党负责社会问题的全国书记。年他曾经公开表示，郊区的情况比十年前更糟，年这里产生暴乱分子，而年这里滋生恐怖分子。Malek Boutih说，郊区这些困难街区是整个社会演变的最扭曲的体现，所有社会面临的问题在这里集中体现出来：暴力滋生、个人主义倾向严重、年轻人失去生活的坐标，不再相信政治等等。

在张朝林事件中，华裔族群安居乐业的基本诉求和北非裔族群融入法国社会的冲突集中爆发，华人安全成为一个公共问题走到法国主流社会台前。华裔群体期待请愿发声能够为自身争取更多利益，正如张朝林周年纪念活动的组织者所说，“如果我们自己不行动，沉默不会为我们的生活状况带来任何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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