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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c55 2025-11-03 18:42 3 浏览

《沉默的荣耀》:不忍看完的魅力从何而来

几十年过去了,我依然能清晰地记起那个夜晚,赵玲玲钻进我被窝时,那具身体传来的、仿佛来自冰窖的寒意。

那不是恐惧的比喻,而是真实的、物理上的冰冷,一种能瞬间抽干人所有热气的、彻骨的寒。

从那一夜的惊恐,到后来的恍然大悟,再到最终那份沉甸甸的、超越了男女之情的恩义,我花了整整一个青春去理解。那段在黄土坡上插队的日子,教会我的,远不止是劳作和忍耐,更多的是关于人性在绝境中的选择,以及那份最朴素的、却也最震撼人心的亲情。

故事,还要从年那个秋天,我背着行囊,第一次踏进赵家院子时说起。

第1章 黄土坡上的屋檐

我叫顾远,上海人。年,我十九岁,响应号召,成了一名光荣的插队知青。火车咣当了三天两夜,再换乘吱吱呀呀的拖拉机,最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十几里山路,我才终于抵达了我的“新家”——黄土高原深处的一个小山村,马家沟。

按照安排,我被分到了生产队长赵铁山家。

赵队长是个典型的北方汉子,四十来岁,古铜色的脸膛上刻满了风霜,像村口那棵老槐树的树皮。他不爱说话,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看人时仿佛能穿透你的心思。他婆姨叫王翠兰,我们都喊她翠兰婶,是个手脚麻利、嗓门洪亮的女人,嘴上爱叨叨,心却跟热炕头一样暖和。

他们家有一儿一女。儿子赵大壮,比我大两岁,已经娶了媳妇,单分出去住了。女儿叫赵玲玲,那年十七,扎着两条乌黑的辫子,眼睛很大,看人的时候总是怯生生的,一说话就脸红。

赵家的院子是村里最敞亮的,三间土坯房,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住的是西边那间小屋,原本是堆放杂物的,翠兰婶特意给我收拾了出来,盘了个小小的火炕,墙壁用报纸糊得严严实实,虽然简陋,却能遮风挡雨。

刚来的时候,我浑身都是城市青年的毛病,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第一次下地,镰刀把手磨得全是血泡,挑水走不了几步就洒了大半。村里有些年轻人背地里笑我“白面书生”,赵铁山听见了,眼睛一瞪,那些声音就都消失了。

他从不当面教训我,只是默默地把最轻省的活儿分给我,或者在我挑不动水桶时,一声不吭地从我肩上接过去,自己担着走在前面,宽厚的背影给我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

翠兰婶则是在生活上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北方的饭食粗粝,玉米面窝窝头剌嗓子。她怕我吃不惯,总会偷偷在我的碗底藏一个煮鸡蛋,或者把锅里最稠的粥先盛给我。她说:“小顾,你爸妈把你交到我们这儿,婶就得对你负责。你这身子骨,得吃好点,不然哪有力气干活。”

玲玲则很安静。她不像村里其他姑娘那样咋咋呼呼,总是默默地干活。我换下来的脏衣服,泡在盆里忘了洗,第二天一早总会发现它们被洗得干干净净,晾在院子的绳子上。我知道是她干的,想当面谢谢她,她却总是红着脸摆摆手,低着头跑开。

有一次,我的确良衬衫被树枝划了个大口子,心疼得不行。晚上,我坐在油灯下,笨拙地用针线缝补,扎了好几次手。玲玲端着一碗热水走进来,看到我的窘迫,轻轻说了句:“我来吧。”

她的手指很巧,穿针引线,没一会儿,那道口子就被细密的针脚缝合得几乎看不出痕迹。灯光下,她低垂的眼帘上,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我看着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玲玲,谢谢你。”我由衷地说。

她还是没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辫梢在肩头微微晃动。

在那个陌生的环境里,赵家人给了我家人般的温暖。我渐渐适应了这里的艰苦,也开始真正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个家。我把每月家里寄来的津贴,拿出一大半交给翠兰婶,她推辞了半天,最后还是收下了,但家里的伙食明显又好了几分。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淡而温暖地过下去,直到我拿到回城的通知。

然而,我错了。我从未想过,这个朴实善良的家庭,藏着一个如此沉重而绝望的秘密。而揭开这个秘密的,是那个冬夜里,一段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经历。

那是一个滴水成冰的夜晚,窗外的北风刮得像狼嚎。我白天跟着队长去山里砍柴,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早早就钻进了被窝。土炕烧得暖烘烘的,我很快就睡熟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房门被极轻地推开,一阵寒风灌了进来,让我打了个哆嗦。我以为是起夜的赵队长,翻了个身,想继续睡。

可紧接着,我感觉我的被窝被掀开了一角。

一个冰凉的身影,带着一身的寒气,悄无声息地钻了进来。

我瞬间惊醒,睡意全无,大脑一片空白。

黑暗中,我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皂角香,那是玲玲身上常有的味道。是她!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我脑中炸开。

一个女孩子,半夜三更,钻进一个男知青的被窝?

这在年的农村,意味着什么?我比谁都清楚。这要是传出去,我们俩都得被唾沫星子淹死,她这辈子毁了,我也别想再回城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愤怒和恐惧,我想大声呵斥,想把她推出去。可我的手刚碰到她的胳膊,一股彻骨的寒意就从接触的地方传来,瞬间蔓延到我的全身。

那不是冬夜的凉,而是一种仿佛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死寂的冰冷。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牙齿在打颤,发出“咯咯”的轻响。

我僵住了,所有的念头都被这股异常的寒冷给冻结了。

“玲玲?你……”我压低声音,嗓子干得发涩。

她没有回答,只是更深地往我这边缩了缩,仿佛在寻找一丝热源。黑暗中,我能感觉到她灼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脖子上,与她冰冷的身体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我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陷入了巨大的困惑和恐惧之中。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办。推开她?她冷得像一块冰。留下她?这算怎么回事?

我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全身冰凉。

那个夜晚,格外漫长。

第2章 沉默的饭桌

那一夜,我几乎没有合眼。

玲玲在我身边,像一块不断散发着寒气的冰。她的身体时而剧烈地颤抖,时而又僵直不动。我能清晰地听到她牙关紧咬发出的“咯咯”声,还有她急促而滚烫的呼吸。

我整个人都懵了。理智告诉我,应该立刻把她推出去,然后大声喊人。但她的身体状况又让我无比担忧。这种冰冷和高热并存的诡异情况,我闻所未闻。我的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从耍流氓的陷阱,到她是不是得了什么急病,每一个都让我心惊肉跳。

我不敢动,甚至不敢大声呼吸。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窗外的风声渐渐小了,天边开始泛起一丝鱼肚白。

就在天快亮的时候,身边的人影忽然动了。她悄无声息地爬起来,又像来时一样,带着一身的寒气,拉开门,消失在了清晨的微光里。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瘫在炕上。被窝里她躺过的地方,还残留着一丝冰冷的潮气。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全是冷汗。

天亮了,院子里传来了翠兰婶扫地的声音。我挣扎着爬起来,穿好衣服,感觉自己像是大病了一场,手脚都是软的。

我该怎么办?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还是找赵队长问个清楚?

我怀着无比忐忑的心情走出小屋。院子里,赵队长正在劈柴,一斧头下去,木桩应声而裂。翠兰婶在灶房门口淘米。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平静得让人心慌。

他们看到我,只是像平时一样点了点头。赵队长闷着头继续劈柴,翠兰婶则冲我喊了一句:“小顾醒啦?快洗把脸,马上就开饭了。”

他们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仿佛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让我更加不安了。难道这是他们默许的?一个可怕的念头从我心底升起。在一些偏远的地方,确实听说过有家里穷,用女儿来拴住一个有前途的年轻人的说法。难道他们看我是上海来的知青,将来有机会回城,就……

这个想法让我不寒而栗。我一直敬重他们,把他们当成亲人,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份恩情背后,就藏着一个巨大的算计。

早饭的桌上,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桌上摆着玉米糊糊、窝窝头和一碟咸菜。玲玲没有出现。

“玲玲呢?”我终于忍不住,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翠兰婶的筷子顿了一下,头也不抬地说:“她……她身子不舒坦,在屋里躺着呢。”

赵队长“砰”地一声把手里的窝窝头放在桌上,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警告,有躲闪,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痛苦?

“食不言,寝不语!吃饭!”他沉声说道。

一句话,把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那顿早饭,我吃得味同嚼蜡。饭桌上,只有我们三个人咀嚼和喝糊糊的声音。那种沉默,比任何争吵都更让人窒息。我能感觉到,赵队长和翠兰婶都在刻意回避我的目光。

他们知道。他们肯定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吃完饭,我抢着去刷碗,翠兰婶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碗,把我往外推:“不用你,你去歇着吧。昨天砍柴累坏了。”她的语气很生硬,完全没有了往日的亲切。

我被推到院子里,看着赵队长把劈好的柴码放得整整齐齐,然后扛起锄头,一言不发地就往外走。

“队长,等等!”我追了上去,“我有话想跟你说。”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却没有看我,目光落在远处的山坡上。他的脸在晨光下显得格外沧桑,嘴唇紧紧地抿着。

“有啥话,等上工的时候再说。”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疏离。

“不是上工的事,是……是家里的事。”我鼓足了勇气。

他终于把目光转向我,那眼神像刀子一样,让我后面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家里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管。”

说完,他扛着锄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愣在原地,手脚冰凉。

外人。

这两个字,像一根刺,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已经有了家人的情分。可这一刻,我才明白,我终究是个外人。

一整天,我都魂不守舍。上工的时候,我好几次差点把锄头挥到自己脚上。村里的人都看出我脸色不对,开玩笑问我是不是想家了。我只能勉强笑笑,说没睡好。

赵队长一整天都没跟我说一句话,我们之间的距离,仿佛隔了一道无形的墙。

晚上回到赵家,屋里还是静悄悄的。晚饭桌上,玲玲依然没有出现。气氛比早上更加凝重。我几次想开口,都被赵队长那张阴沉的脸给逼了回去。

吃完饭,我回到自己的小屋,坐在炕上,对着昏黄的油灯发呆。

我必须得做个了断。这样不明不白地下去,我会疯掉的。如果他们真的想用这种方式把我留下来,我宁可现在就去公社申请,搬到知青点去住。哪怕条件再苦,也比在这里受这种精神折磨强。

打定主意后,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准备去找赵队长摊牌。

就在这时,我的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是翠兰婶。

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走进来,放在我的小桌上。是一碗卧了两个荷包蛋的红糖姜茶。

“小顾,喝了它,暖暖身子。”她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婶儿……”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她没让我说话,自己拉了把小凳子坐下,沉默了很久,才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抬起头看着我,嘴唇哆嗦着,说:“小顾,婶对不住你。”

一句话,眼泪就掉了下来。

第3章 冰冷的真相

翠兰婶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在满是补丁的衣襟上。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无声地流泪,那种压抑的、绝望的悲伤,比任何哭声都更让人心碎。

“婶儿,你这是干啥?有啥话你跟我说。”我慌忙递过一块毛巾,心里那堵墙似乎有了一丝裂缝。

她擦了擦眼泪,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

随着她的讲述,一个我做梦也想不到的真相,像一幅凄凉的画卷,在我面前缓缓展开。

玲玲得了一种怪病。

这种病,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她十三岁那年冬天开始,每到天气转寒,或者身体劳累过度,就会发作。发作的时候,人先是烧得滚烫,说胡话,过不了多久,又会全身冰冷,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牙齿打颤,人事不省。

“就像……就像掉进了冰窟窿里一样。”翠兰婶的声音都在发抖,“那身子,比井水还凉。我们抱着她,用几床被子捂着,都没用。那寒气,是从骨头里往外冒的。”

他们带玲玲去看过镇上的赤脚医生,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中邪”了,开了些清热解毒的草药,吃了根本不管用。也想过去县里的医院,可一来一回,光路费和挂号费,就够一家人嚼用小半年了。更别说检查和拿药,那是个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赵铁山是生产队长,听起来风光,可一年到头,除了工分,也分不到几个现钱。家里所有的积蓄,都给大壮娶媳妇用了。他们根本拿不出钱给玲玲看病。

所以,这些年来,每当玲玲犯病,他们只能用土办法。烧最旺的炕,灌滚烫的姜糖水,然后全家人轮流抱着她,想用自己的体温把她“捂”回来。

“可一年比一年重,”翠兰婶的泪又流了下来,“今年入冬,已经犯了两次了。前天夜里,她又犯了。烧得满脸通红,净说胡话,我们怎么叫都叫不应。后来,人就开始发冷,越来越冷……我跟你叔摸着她的手,跟摸着冰块一样,我们都怕……怕她这次挺不过去了……”

说到这里,她再也说不下去,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我终于明白,昨晚那刺骨的寒冷,不是我的错觉,而是玲玲濒临死亡的体温。

“那……那她为什么会到我屋里来?”我艰难地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翠兰婶止住哭泣,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羞愧和绝望。

“是……是我让你叔把她抱过去的。”她的话,像一块巨石,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我愣住了。

“村里的老人说,这叫‘阴寒症’,是阴气太重。得找个阳气足的年轻人,‘过’一点阳气给她,才能压住那股邪寒,把命吊回来。”

过阳气。

这三个字,充满了愚昧和迷信,但在那一刻,我听到的却是一个母亲走投无路时的最后挣扎。

“我们知道,这对不住你。你是个城里来的好孩子,有文化,有前途。我们这么做,是把你往火坑里推,是毁你的名声。”翠兰婶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可我们实在没法子了……眼睁睁看着玲玲那口气就要断了……我跟你叔……我们给你跪下都行……”

她说着,真的就要从凳子上滑下来。

我赶紧扶住她,心里翻江倒海,说不出一句话。

原来,这不是一个陷阱,也不是一场算计。

这是一个贫困家庭在死神面前,用尽所有办法,甚至不惜赌上女儿和我的名声,进行的一场最卑微、最绝望的豪赌。

我想起赵队长白天那冰冷的眼神,那句“外人”,原来不是疏远,而是羞愧。他没法面对我,没法解释这一切。他宁愿我误会他,恨他,也不愿把这份沉重的、近乎屈辱的请求说出口。

我想起玲玲,那个安静、善良的姑娘。她是在怎样一种人事不省的状态下,被父亲抱进了我的被窝?她又承受着怎样一种被病痛反复折磨的痛苦?

那一刻,所有的恐惧、愤怒、猜疑,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无法言喻的同情和酸楚。

我眼前的这个女人,不是想算计我的长辈,而是一个被逼到绝境的母亲。

“婶儿,你别这样,快起来。”我的声音也哽咽了,“玲玲现在怎么样了?”

“缓过来了。”翠兰婶说,“后半夜,她身上的冰就退了,出了身汗,今天早上就醒了。就是人还虚得很,浑身没力气。”

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小顾,我们不是人,我们对不起你。”翠兰婶还在不停地道歉,“你要是生气,要打要骂,都冲我来。你要是想去公社告我们,我们也认了。只是……求你别说出去,玲玲她……她以后还要做人……”

“婶儿!”我打断了她,“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吗?”

我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件事,到此为止,我谁也不会说。但是,病必须得治。不能再拖了。”

我站起身,回到炕边,从我藏在枕头下的一个布包里,拿出了我所有的积蓄。那是我从上海来的时候,父母给我的,加上我省吃俭用攒下来的津贴,一共是七十三块六毛钱,还有几张粮票。

在年,这笔钱对一个农民家庭来说,是一笔巨款。

我把钱和粮票,全部塞到翠兰婶的手里。

“婶儿,这钱你拿着。明天一早,咱们就套车,送玲玲去县医院。必须去!不管是什么病,都得让医生看看。”

翠兰婶捧着那叠皱巴巴的钱,整个人都呆住了。她看着我,嘴唇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顾,你……”

“婶儿,别说了。”我按住她的手,“你跟我叔把我当自家人照顾,我都知道。现在家里出了事,我不能看着不管。钱没了可以再挣,人要是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翠兰婶再也忍不住,抱着那笔钱,嚎啕大哭起来。

那哭声里,有绝望,有感激,有羞愧,也有终于看到一丝希望的释放。

门外,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

赵队长一直站在门外,默默地听着。

第4章 县城里的光

第二天,天还没亮,赵家的院子就有了动静。

赵铁山一言不发,默默地给队里那头最健壮的骡子套上了车。车板上,翠兰婶铺了厚厚的一层稻草,又在上面加了两床家里最厚实的棉被。

我扶着玲玲从屋里走出来。她穿着一件厚厚的棉袄,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也没有血色,整个人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看到我,她的眼神迅速躲开,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从昨晚到现在,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有些事,无法言说,也无需言说。

翠兰婶把一个装满热水和煮鸡蛋的布包塞给我,又给玲玲裹了裹头巾,低声说:“小顾,路上……玲玲就拜托你了。”

赵铁山走到我面前,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伸出粗糙的大手,重重地在我肩膀上拍了两下。

那两下,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我懂了。

去县城的路很难走,全是坑坑洼洼的土路。骡车颠簸得厉害,我坐在玲玲身边,用身体帮她挡住从车篷缝隙里灌进来的冷风。

她一直低着头,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一动不动。

走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我怕她冷,拧开水壶,递给她:“喝点热水吧。”

她没有接,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玲玲,”我看着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别多想。现在最要紧的,是把病看好。到了医院,一切都会好的。”

她还是不说话,但肩膀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我叹了口气,把水壶放在一边。我知道,这件事在她心里留下了一道多深的伤痕。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来说,那样的夜晚,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是一场噩梦。

沉默中,骡车又走了一段路。

“对不起。”

一个细若蚊蚋的声音传来。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她在说话。

我转过头,看到她依然低着头,两滴眼泪从她垂下的眼帘中渗出,滴落在她满是补丁的裤子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是我……给你添麻烦了。”她哽咽着说。

我的心猛地一揪。

“傻姑娘,说什么呢。”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递给她,“你没有错,叔和婶也没有错。错的是这个病,是穷。你记住,你什么都没做错。”

她接过手帕,捂住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间传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静静地坐在她身边。有些伤痛,需要时间来抚平。我能做的,就是让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在面对。

骡车到了县城,已经是中午了。

县医院是一栋三层的苏式小楼,在周围低矮的平房中显得格外醒目。白色的墙壁,玻璃的窗户,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来来往往,一切都和我熟悉的那个小山村格格不入。

我扶着玲玲,挂号,找医生。

接诊的是一位姓李的老医生,戴着眼镜,看起来很和善。他详细地问了玲玲的病史,又给她做了检查,听了心肺,按了肚子。

“多久了?”李医生问。

“有……有三四年了。”我替玲玲回答。

李医生的眉头皱了起来:“胡闹!这么严重的病,怎么拖到现在才来?”

他抬起头,看着我们,语气严厉:“这是典型的风湿性心脏病,已经引起了严重的二尖瓣狭窄。你们说的发烧、发冷,是风湿热的急性发作。再拖下去,心衰了,神仙也救不回来!”

风湿性心脏病。

这个名词,我只在书上见过。我没想到,它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在我身边。

翠兰婶口中的“阴寒症”,村里人眼里的“中邪”,原来是一种需要科学治疗的、致命的疾病。

“医生,那……那能治好吗?”我急切地问。

“必须马上住院治疗。”李医生开了几张单子,“先去验血,做心电图和心脏彩超。结果出来,我再定治疗方案。主要是抗感染,抗风湿,控制心衰。你们是病人家属?”

“是,我是她哥。”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玲玲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

我冲她递去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拿着单子,对李医生说:“医生,麻烦您了,我们这就去检查。”

接下来的一个下午,我带着玲玲在医院的各个科室之间穿梭。抽血,做心电图,排队等彩超。医院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鸟,紧紧地跟在我身后。

我交钱的时候,看着手里的钱一张张地变少,心里有些发慌,但更多的是一种踏实。这些钱,正在变成拯救一条生命的希望。

检查结果出来,情况比李医生预想的还要严重一些。

“必须住院。”李医生看着报告,表情严肃,“先用青霉素控制感染,然后用药物控制心力衰竭的症状。后续……可能需要手术。”

手术。

这个词,对我们来说,太过遥远和沉重了。

“先住院吧。”我做了决定,“医生,钱我们会想办法的。”

我拿着住院单,去办理了住院手续。押金交完,我口袋里的钱就所剩无几了。

把玲玲安顿在病房里,看着她躺在雪白的病床上,挂上点滴,我的心才算真正落了地。护士给她量了体温,度5,还在发烧。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药水滴落的声音。

玲玲看着天花板,眼神有些空洞。

“哥。”她忽然轻轻地叫了我一声。

“嗯?”我应道。

“谢谢你。”她说。

“跟我还客气什么。”我笑了笑,给她掖了掖被角,“你安心养病,钱的事,有我呢。”

她看着我,大大的眼睛里,水光闪动。这一次,她没有躲闪。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之间的那道冰墙,开始融化了。

晚上,我给家里拍了封电报,只有六个字:玲玲住院,平安。

然后,我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口袋里只剩下几块钱,明天玲玲的药费还没有着落。我必须想办法。

夜深了,医院的走廊里空无一人。我看着窗外县城的灯火,第一次感到了巨大的压力。但我心里没有一丝后悔。

我必须救她。

第5章 一封家书

在县城医院的走廊里,我坐了一夜。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钱。

玲玲的住院费、药费、检查费,像一座大山压在我心上。我带来的钱已经见底,后续的治疗,尤其是医生提到的“手术”,更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天一亮,我就去医院的食堂买了两个馒头,一碗稀饭。给玲玲送去的时候,她已经退了烧,精神好了很多,只是还是很虚弱。

“哥,你昨晚没睡好吗?眼睛都是红的。”她看着我,小声说。

“没事,医院的椅子有点硬。”我把稀饭递给她,“快吃吧,吃了才有力气。”

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粥,我的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只要她在好转,一切都值得。

安顿好她,我走出了医院。我必须在今天之内找到弄到钱的办法。

我能找谁借呢?知青点的朋友们,自己都过得紧巴巴的。向赵队长开口?他家里比我还穷。

唯一的希望,就是远在上海的父母。

我走到县城的邮局,要了一张信纸和一支笔。趴在柜台上,我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如何下笔。

我不能说实话。我不能告诉他们,我把钱给了一个农村女孩治病,更不能提那个荒唐的夜晚。在他们眼里,我还是个孩子,他们会担心,会觉得我被人骗了。

想了半天,我决定撒一个谎。

我告诉他们,我在马家沟一切都好,队长一家对我非常照顾。但是前几天不小心,从山坡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腿,现在正在县医院住院,急需一笔钱做手术。

写下“摔断腿”这三个字的时候,我的心在抽痛。我知道父母看到这封信会多着急,多心疼。但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让他们毫无保留地、以最快速度寄钱过来的理由。

“爸,妈,请你们放心,我身边有队长一家照顾,一切都好。只是手术费还差一些,大概需要……两百块钱。”我咬了咬牙,写下了一个数字。这个数字,或许能暂时解了燃眉之急。

信的结尾,我再三嘱咐他们不要担心,不要过来,说这边医疗条件很好,过段时间就能康复。

写完信,贴上邮票,把信塞进绿色的邮筒里。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骗子,心里充满了对父母的愧疚。

可我没有别的选择。

从邮局出来,我身上的钱只够买几个馒头了。接下来的日子,在接到汇款之前,我必须省吃俭用。

回到医院,我看到病房里多了一个人。

是赵铁山。

他风尘仆仆地站在玲玲的病床前,手里提着一个布袋,里面鼓鼓囊囊的。看到我,他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局促。

“队长,你怎么来了?”我有些意外。

“家里……不放心。”他瓮声瓮气地说,把布袋放在床头柜上,“这是你婶儿给你和玲玲烙的饼,还有些咸菜。你俩趁热吃。”

他打开布袋,一股饭菜的香味飘了出来。

“叔。”玲玲叫了一声,眼圈红了。

赵铁山“嗯”了一声,伸手摸了摸女儿的额头,动作笨拙又温柔。“不烧了就好,不烧了就好。”

他转过头看着我,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递给我。

“小顾,这个……你拿着。”

我打开一看,是一叠毛票、角票,还有几张一块两块的票子,零零碎碎,皱皱巴巴,但叠得整整齐齐。

“这是……家里所有的钱了。我跟大壮那儿也借了点。一共是……二十一块零七分。”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歉意,“我知道不够……连个零头都不到。但是……”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把钱推了回去:“队长,这钱我不能要。你们留着家里用。玲玲这边的费用,我……我已经想办法了。”

“你想啥办法?你一个半大孩子,出门在外的,能有啥办法?”赵铁山把钱又硬塞回我手里,不容我拒绝,“我知道你给家里写信了。在邮局门口,我看着你进去的。”

我愣住了。

“小顾,”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你为我们家做到这份上,我们赵家,记你一辈子。这钱,你必须拿着。不多,是你叔的一点心意。你不能让我们爷俩,连做人的脸都不要了。”

我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那张被生活压得直不起腰、却依然努力挺直脊梁的脸,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我收下了那二十一块零七分钱。

那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重的一笔钱。

赵铁山在医院待了一下午,话不多,就那么静静地坐在女儿床边,看着她。有时候,他会笨拙地给她掖掖被子,或者倒杯水。父女之间,没有太多言语,但那种血浓于水的亲情,在沉默中流淌。

傍晚,他要回去了。队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他。

临走前,他把我拉到走廊上。

“小顾,玲玲……就拜托你了。”他看着我,这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眼眶红了,“等秋收分了钱,我一定……一定把钱还你。”

“队长,你再说这话,就是看不起我了。”我认真地看着他,“我们是一家人。”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没再说话,转身大步离去。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知道,从今往后,我们之间再也没有“外人”这个词了。

接下来的几天,是漫长的等待。

我和玲玲省吃俭用,赵队长送来的饼,我们分着吃。我每天晚上睡在走廊的长椅上,白天就陪着玲玲,给她讲城里的故事,讲书本里的知识。

她的病在药物的控制下,一天天好转。脸色渐渐红润起来,话也多了,有时候还会笑。

她很聪明,我讲的东西,她一听就懂。她会问我很多问题,关于外面的世界,关于大学,关于未来。她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好奇和向往。

我发现,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很好看。

那段日子很苦,但我心里却很平静。每天看着她一点点康复,就是我最大的希望。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邮局的取款通知单。

我跑到邮局,签下自己的名字,领到了父母寄来的两百块钱。

捏着那笔“救命钱”,我飞奔回医院,第一时间把住院费给续上了。剩下的钱,应该能支撑到玲玲完成第一阶段的治疗。

那天,玲玲的心情也特别好。护士说,她的各项指标都在好转,再观察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回家休养了。

我们都很高兴,觉得生活终于有了盼头。

然而,我们都没想到,一个更大的难题,还在后面等着我们。

李医生拿着最新的检查报告,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小顾,有个情况,我必须跟你说清楚。”他表情严肃,“玲玲的心脏瓣膜损伤很严重,药物只能暂时控制症状。想要根治,彻底摆脱危险,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手术。”李医生一字一句地说,“心脏瓣膜置换手术。”

第6章 最笨的决定

心脏瓣膜置换手术。

这八个字,像八座大山,瞬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在那个年代,别说是在一个小小的县城,就算是在上海、北京那样的大城市,心脏手术也是一项风险极高、费用极为昂贵的大手术。

“手术……手术得多少钱?”我的声音都在发颤。

李医生叹了口气,推了推眼镜:“这种手术,咱们县医院做不了,必须去省城的大医院。费用嘛……我估计,至少要一千块钱。”

一千块钱!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一千块钱是什么概念?当时一个农村壮劳力,一整年的工分,可能也就值一百多块钱。赵队长一家,不吃不喝十年,也攒不够这笔钱。

这简直就是一个无法企及的天文数字。

“医生,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保守治疗不行吗?”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可以保守治疗。”李医生实事求是地说,“按时吃药,注意休息,避免劳累和感染,也能维持。但是,这就像是抱着一颗定时炸弹。谁也不知道下一次急性发作是什么时候,一次比一次凶险。她还这么年轻,难道要让她一辈子都活在这种担惊受怕里吗?”

我沉默了。

走出医生办公室,我的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我该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玲玲?怎么告诉赵队长一家?这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难道就要这样被一盆冷水彻底浇灭吗?

回到病房,玲玲正坐在床上,借着窗外的光,看一本我带给她的《红岩》。看到我进来,她抬起头,笑着问:“哥,李医生找你说什么了?”

我看着她充满希望的笑脸,那句残酷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没什么,”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医生说你恢复得很好,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真的吗?太好了!”她高兴得拍了拍手,“我早就想家了,也想我爹我娘了。”

看着她开心的样子,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那天晚上,我再次彻夜未眠。

一千块钱,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我们面前。我把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想了一遍,借钱?能借给我的,我都借了。再向家里要?我怎么开口?说腿断了需要一千块,我爸妈恐怕会立刻从上海飞过来。

放弃吗?

让玲玲就这样出院,回到那个小山村,继续过着不知道哪天就会被病魔夺去生命的日子?

我做不到。

我脑海里反复浮现出她那双清澈的、充满求知欲的眼睛,浮现出她苍白虚弱却依然努力微笑的脸庞。她才十七岁,她的人生,不应该就这样被判了死刑。

一个疯狂的念头,渐渐在我心里成型。

第二天,我跟玲玲说,我要回村里一趟,去队里开个证明,办点事。让她在医院安心等着我。

我坐上了回马家沟的拖拉机。

回到村里,我没有先回赵家,而是直接去了知青点。我找到了我们这批知青的领队,一个叫张超的北京青年。

“超哥,我想问问,现在……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提前回城?”我开门见山地问。

张超愣了一下,打量着我:“顾远,你小子怎么突然想这个了?不是干得好好的吗?”

“我……家里出了点急事,必须得回去。”我找了个借口。

张超叹了口气:“难啊。现在政策卡得紧,除非是家里有直系亲属病危,或者是有大厂来招工。哦,对了,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我眼睛一亮。

“顶替。”张超说,“如果你父母那边有单位,并且他们中有一人愿意提前退休,你可以作为‘顶替’名额,提前返城。”

顶替!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父亲在上海一家仪表厂工作,再有几年就到退休年龄了。如果他愿意提前退休……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就被自己的自私吓了一跳。

这意味着,为了一个和我非亲非故的女孩,我要让我父亲提前结束他的职业生涯,放弃他奋斗了一辈子的岗位。这对他公平吗?

可是,如果不这样做,玲玲怎么办?

那一整天,我的内心都在天人交战。一边是生我养我的父母,一边是一条鲜活的、等待拯救的生命。

傍晚,我回到了赵家。

翠兰婶看到我,又惊又喜,拉着我问长问短,问玲玲的情况。我把玲玲的好转告诉了他们,老两口高兴得合不拢嘴。

晚饭桌上,赵铁山破天荒地拿出了一瓶藏了很久的白酒,给我倒了一杯。

“小顾,啥话也不说了,这杯酒,我敬你。”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看着他们淳朴的笑脸,看着这个虽然贫穷、却充满温暖的家。我心里那个疯狂的念头,愈发坚定。

晚上,我回到我的小屋,在油灯下,再次铺开了信纸。

这一次,是写给我父亲的。

信里,我没有再撒谎。我坦白了一切。从那个冰冷的夜晚,到玲玲的病情,再到那一千块钱的手术费。我没有丝毫隐瞒。

我写道:“爸,我知道我接下来说的话非常自私,非常不孝。我没有资格要求您为我,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但是,我忘不了她被病痛折磨的样子,也忘不了她对活下去的渴望。她就像我的亲妹妹一样。在这里,我学到了课本上永远学不到的东西,我看到了人性中最善良、最坚韧的一面。如果我今天对她见死不救,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爸,您一直教我,做人要有担当。我现在,只想担起这份责任。如果您愿意,请您考虑提前退休,让我用‘顶替’的名额回城。回城后,我会立刻去工作,我会赚钱,我会把玲玲接到上海来治病。我会用我的后半生,来报答您和妈的养育之恩。”

“如果您不愿意,我也完全理解。我会把这封信烧掉,就当我从来没有写过。我会继续留在这里,想别的办法。”

写完这封信,我的手都在抖。

这是一个儿子,对他父亲提出的、最残忍的请求。

我把信装进信封,写上地址。

第二天一早,我把信交给了正要去镇上开会的赵铁山。

“队长,麻烦你,帮我把这封信寄出去。要……要寄挂号信。”

赵铁山接过信,看了看信封上的地址,又看了看我,什么也没问,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放心。”

信寄出去了。

剩下的,只有等待。等待一场未知的审判。

那可能是我一生中,做出的最笨拙,也最勇敢的一个决定。

第7章 跨越千里的回响

等待回信的日子,每一天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回到了县医院,继续陪着玲玲。她的病情稳定,已经可以下床慢慢走动了。我们谁也没有再提手术的事,仿佛那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我们珍惜着眼下每一刻的平静。

我给她讲《简·爱》,讲简·爱如何与命运抗争;给她讲保尔·柯察金,讲他如何用钢铁般的意志战胜病魔。她听得很认真,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我知道,她在给自己鼓劲。

半个月后的一天,我正在给玲玲读报纸,护士拿着一封电报走了进来。

“顾远,你的电报。”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电报?为什么是电报?通常只有最紧急的事情才会用电报。

我颤抖着手接过电报,打开。

上面只有短短几个字:父病重,速归。落款是我母亲的名字。

父病重!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手脚冰凉。难道是父亲看了我的信,被我气病了?这个念头让我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和自责淹没。

“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玲玲担忧地看着我。

“我……我爸病了,我得马上回去。”我的声音都在抖。

“那你快回去啊!”玲玲急切地说,“快去买票!这里你不用担心,我自己可以的。”

我看着她,心里乱成一团麻。我走了,她怎么办?可父亲病重,我必须回去。

最终,我把身上剩下的所有钱都留给了玲玲,又去拜托了李医生,请他务必多加关照。李医生拍着我的肩膀说:“放心去吧,孩子。这边有我。”

我买了当天最快一班开往上海的火车票。

绿皮火车在铁轨上咣当咣当地响着,我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两天两夜的煎熬,我几乎没吃没喝,脑子里全是父亲的影子。我想象着他病倒在床的样子,悔恨的泪水一次次模糊了我的双眼。

我恨自己,恨自己的自私和冲动。为了一个外人,竟然气病了生我养我的父亲。我简直不是人。

火车终于抵达上海站。我背着行囊,像个疯子一样冲出车站,直奔我家的方向。

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家门口,掏出钥匙打开门时,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我的父亲,正好好地坐在桌边,戴着老花镜,看报纸。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着,传来阵阵饭菜的香味。

“爸?妈?”我愣在门口,以为自己走错了。

父亲抬起头,看到我,缓缓摘下眼镜,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回来了?”

母亲从厨房里跑出来,看到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上来就给了我一拳:“你这个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啊!”

“爸,你……你没生病?”我看着父亲,语无伦次。

父亲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他看起来有些憔悴,鬓角也多了几缕白发。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从桌上的一个信封里,拿出了一张纸,递给我。

那是一张盖着工厂公章的证明。

“我跟商量过了。”父亲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平静,“我已经向厂里提交了提前退休的申请,这是你的顶替证明。下个星期,你就可以去厂里报道了。”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感觉它有千斤重。

“爸……”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我对不起你……”

“傻孩子,说什么呢。”母亲抱着我,也哭了起来,“你爸看了你的信,一晚上没睡。他说……他说他养了个有情有义的好儿子,他为你骄傲。”

父亲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背:“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担当了。爸支持你。那个叫玲玲的姑娘,是个好姑娘。既然你认定了,就要负责到底。我们家虽然不富裕,但砸锅卖铁,也要救这条命。”

那一刻,我跪在了父母面前,泣不成声。

原来,那封“父病重”的电报,是他们为了让我能以最快的速度、最正当的理由回城,想出的办法。他们怕我背上思想包袱,怕我愧疚,所以用这种方式,给了我一个台阶下。

他们不仅同意了我那个荒唐的请求,还用他们的方式,保护了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这就是我的父母。

一个星期后,我拿着顶替证明,到父亲的厂里办了入职手续,成了一名学徒工。我拿到的第一个月工资,只有十八块钱。

我把工资,连同父母给我的、他们所有的积蓄,一共一千二百块钱,全部汇到了马家沟生产队,收款人是赵铁山。

我在汇款单的附言上写道:给玲玲治病。

又过了一个月,我收到了玲玲的来信。

信是写在笔记本纸上的,字迹清秀。

信里说,赵队长收到汇款后,全村人都震惊了。他带着她,在全村人的帮助下,去了省城的大医院。手术很成功,她现在正在康复中。

信的最后,她写道:“顾远哥,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这条命,是你和叔叔阿姨给的。我爹说了,我们赵家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但是,我们会用一辈子来还。”

“等你回来。——玲玲”

第8章 黄土下的回响

时间一晃,就是四十年。

这四十年里,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也从一个青涩的学徒工,成了一名经验丰富的工程师,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生活平淡而幸福。

那段在马家沟插队的经历,像是上辈子的事,被尘封在记忆的深处。但我从未忘记过那个叫赵玲玲的姑娘,和那个善良淳朴的家庭。

高考恢复后,我鼓励玲玲参加考试。她底子好,又刻苦,竟然真的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学校。毕业后,她没有留在城市,而是选择回到了马家沟,成了村里小学的第一个正式老师。

我们一直保持着书信来往。从信里,我知道她后来结了婚,嫁给了村里一个同样当老师的青年。他们有了孩子,把那个小小的村办小学,办得有声有色。

赵铁山队长和翠兰婶,也在孩子们的孝顺下,安度晚年。

那笔“救命钱”,赵队长坚持要还。他带着儿子大壮,有一年冬天,专门来了一趟上海。他们带来了自己种的小米,自己做的布鞋,还有卖了家里一头猪换来的几百块钱。

我父母热情地接待了他们。钱,我们一分没要。我父亲说:“亲家,钱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我们不是多了一个儿子,是多了一个女儿。这是我们该做的。”

从那以后,我们两家,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亲人。

去年,我退休了。妻子说,我们该出去走走了。

我第一个想到的地方,就是马家沟。

我没有提前通知他们,只想给他们一个惊喜。我凭着记忆,坐火车,换汽车,最后包了一辆车,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驶。

四十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切。土路变成了平坦的柏油路,土坯房被一栋栋漂亮的二层小楼取代。村口那棵老槐树,却依然枝繁叶茂。

我找到了记忆中的那个院子。院墙已经翻新,但格局没变。我推开虚掩的院门,看到一个头发花白、身体硬朗的老人,正在院子里劈柴。

那熟悉的、宽厚的背影。

“赵队长。”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老人回过头,看到我,手里的斧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愣了足足有半分钟,浑浊的眼睛里,慢慢泛起了泪光。

“小……小顾?”

那天晚上,赵家摆了满满一大桌子菜。大壮一家,玲玲一家,都来了。我们围坐在一起,像是过年一样。

赵队长,不,现在该叫赵大爷了,他喝了很多酒,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着“谢谢”。翠兰婶在一旁,笑着笑着就抹起了眼泪。

玲玲也老了,眼角有了皱纹,但那双大眼睛,依然清澈明亮。她的丈夫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看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爱意。他们的孩子,一个上了大学,一个正在读高中,都很有出息。

饭后,玲玲陪着我,在村里散步。

我们走到了我当年住过的那个小屋前。屋子已经没人住了,但收拾得很干净。

“这间屋子,我一直留着。”玲玲看着小屋,轻声说,“我时常会过来打扫一下。我跟我的学生们说,这里,曾经住过一个改变了我一生的人。”

我们并肩站着,谁也没有说话。晚风吹过,带着黄土的气息。

“哥,”玲玲忽然转过头,看着我,很认真地问,“这么多年,我一直想问你。当年,你为我做了那么多,甚至让你父亲提前退休……你后悔过吗?”

我看着她,笑了。

我想起了那个冰冷的夜晚,想起了那张写满愧疚的信纸,想起了父母那跨越千里的理解与支持。

“如果说后悔,”我缓缓地说,“我只后悔一件事。”

“什么?”

“后悔当时没有早一点发现你的病,让你多受了那么多苦。”

玲玲的眼睛红了。她转过头,看着远方连绵的群山,轻声说:“我常常在想,如果没有遇见你,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或许,在某个寒冷的冬天,我就已经不在了。”

“傻话。”我拍了拍她的肩膀,“你那么坚强,一定能挺过去的。”

“不一样的。”她摇了摇头,“是你,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病痛和贫穷,还有知识,有远方,还有不求回报的善良。”

夕阳的余晖,洒在我们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当年我做的那个“最笨的决定”,其实是我这一生中,最正确的选择。它让我明白,人与人之间最宝贵的,不是金钱,不是利益,而是在对方最绝望的时候,愿意伸出的一只手,愿意付出的一颗真心。

那晚钻进我被窝的冰冷,最终,却温暖了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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