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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雪夜殇

我叫秦淮，这个名字，据说是娘亲怀我时，梦见了故乡金陵的秦淮河，因而取的。可我对那条河毫无印象，我的世界，从有记忆起，就是秦家偏院那一方狭窄的天空，和娘亲那双盛满哀愁与温柔的眼眸。

娘亲曾经是个贵女，家族虽非顶级的勋贵，却也是清流门第。她琴棋书画皆通，尤其一手丹青，曾引得无数才子赞叹。可一桩突如其来的冤案，如狂风骤雨，顷刻间摧毁了她拥有的一切。外祖家被抄家流放，男丁充军，女眷没入官婢。娘亲侥幸未被直接发卖，却也被剥夺了小姐身份，从云端跌落泥沼。父亲，当时的秦家主君，或许是贪恋娘亲残存的美貌与风骨，用极低的价钱，将她纳入了府中为妾。

我就是在那之后出生的。一个罪臣之女所出的庶女，在等级森严的秦家，地位连得脸的丫鬟都不如。娘亲为了护住我，自幼便教我隐忍、示弱，不要争，不要抢，甚至不要轻易出现在人前。她说，深宅大院吃人不吐骨头，我们娘俩能活着，已是万幸。

我们靠着嫡母偶尔“施舍”的、几乎馊了的残羹冷炙过活。娘亲总是把稍微好一点的挑给我，自己啃着硬如石头的馒头。夜里，她会把我搂在怀里，一遍遍摩挲着一串色泽温润的檀香木手串，低声讲述她年少时的故事，讲那繁华的金陵，讲那画舫凌波的秦淮河，讲她与一位手帕交在闺阁中无忧无虑的时光。

“后来她入了宫，我们就再也没见过了。”娘亲的声音总是带着无尽的怅惘，“这手串，本是一对，说好了要一起戴着，祈求平安顺遂的……如今，也不知她在那个见不得人的地方，过得如何了。”

“宫里不好吗？”我懵懂地问。

娘亲搂紧我，身子微微发抖：“那是天底下最华丽，也最可怕的牢笼。阿淮，你记住，宁可嫁与匹夫草草一生，也绝不可踏入宫门半步。”

我似懂非懂，却将“可怕”二字深深烙在了心底。

表兄是唯一照亮我灰暗童年的一抹暖色。他是娘亲远房表亲的孩子，家道中落，来秦家投亲，却被嫡母打发做了最下等的小厮。他和我一样，是这府里的“异类”。他会偷偷藏起厨房分给他的、难得一见的小鸡腿，冒着被管事发现毒打的危险，溜到偏院塞给我。他会用草叶编小巧的蚱蜢给我玩，会在冬天偷偷帮我劈好柴火，会在我想娘亲想得哭时，笨拙地拍拍我的背，说：“阿淮不哭，表兄在。”

那份朦胧的情愫，在相依为命的岁月里悄然滋生。我喜欢看他对我笑，喜欢他叫我“阿淮”时温和的语调。那是我冰冷生活中，唯一的甜。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上月。太后的选秀大典上，我的嫡姐，秦家嫡出的千金秦昭，凭借娇艳的容貌和秦家上下打点，被选中封了才人。整个秦府张灯结彩，欢天喜地，连续三日大摆宴席，那喧闹声几乎要掀翻屋顶，却丝毫传不到我们冷清的偏院。

直到三日后，宫中负责登记造册的嬷嬷催促，秦家才猛地想起，秦昭入宫，按例需要一位母家的姐妹作为陪嫁的媵妾。而整个秦家，适龄的、身份合适的，只有我这个被遗忘在角落的庶女。

嫡母派人来传话时，我正和娘亲在院里浆洗堆积如山的衣物。听到要我陪秦昭入宫，我手里的木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娘亲更是脸色煞白，几乎晕厥。

“不！我不去！”我尖叫着，扑到娘亲怀里，浑身发抖，“娘亲，我不要去那个可怕的地方！你说过的，不能去！”

传话的婆子嗤笑一声，丢下一句“由不得你”，便扭着身子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拼死反抗，哭求，甚至以死相逼。娘亲也跪在父亲书房外苦苦哀求，额头磕出了血，却只换来一顿呵斥。

进宫的日子越来越近，宫里催促愈急。秦家终于失去了耐心。

那是一个北风呼啸的冬夜，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下，覆盖了庭院的青石板。我蜷缩在冰冷的薄被里，睡得并不安稳。突然，一阵凄厉的哭喊和粗暴的呵斥声将我从梦中惊醒。

是娘亲的声音！

我连鞋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冲出门，眼前的一幕让我血液瞬间冻结。

院子里，父亲面色狰狞，一只脚死死踩在娘亲背上，手中正用一根粗粝的麻绳，狠狠勒住娘亲纤细的脖颈！娘亲的脸憋得青紫，双手无力地抓挠着绳索，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嗬嗬”声。地上，已然淌开了一小滩刺目的鲜红，那温热的液体，漫过我的脚趾，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感。

是娘亲的血！

“娘——！”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疯了一样扑过去，想要推开父亲，救下娘亲。

可我还未碰到娘亲的衣角，就被一旁的嫡母狠狠一巴掌掀翻在地。额头撞在冰冷的石阶上，眼前金星乱冒。

“小贱蹄子，还想造反不成？”嫡母刻薄的声音如同冰锥。

就在这时，表兄闻声冲了进来，他看到地上的娘亲和我，目眦欲裂，想也不想就要冲过来帮我。

“哟，这是要做什么？”嫡母阴阳怪气地笑道，“秦家的女儿，什么时候跟个臭小厮勾搭上了？真是丢尽了秦家的脸面！看来不清理门户是不行了！”

父亲闻言，眼神一厉，喝道：“来人！把这不知死活的东西给我拖下去，往死里打！”

如狼似虎的家丁一拥而上，棍棒如同雨点般落在表兄身上。他试图挣扎，试图向我伸出手，可那距离，遥远得如同天堑。我眼睁睁看着他的手臂被打断，看着他像破布一样被拖走，扔进了府中最肮脏腥臭的茅厕里。

而我，被两个粗壮的婆子死死按住，跪在冰冷的雪地里。父亲用那根刚刚勒死我娘亲、还沾着她体温和血迹的麻绳，死死捆住了我的双手。他居高临下，眼神冰冷如看蝼蚁：“看清楚，这就是违逆秦家的下场！你若再不老实，下一个就是你！”

我停止了哭喊，停止了挣扎，只是死死地盯着雪地上那抹渐渐被新雪覆盖的红色，盯着娘亲逐渐僵硬的身体，盯着父亲手中那根夺走我一切的麻绳。

寒冷刺骨，心已成冰。

那一夜，漫长的像一个世纪。雪花落满我的肩头，冻结了我的泪水，也冻结了我心中最后一丝软弱。

第二日，雪停了，天光放晴。我被粗暴地塞进了一辆驶向皇宫的马车，身上是匆匆换上的、属于媵妾的粗布衣裳。

那一年，我十三岁。带着娘亲的血，表兄的命，和一颗被仇恨与绝望浸透的心，踏入了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第二章 深宫初立

皇宫的红墙黄瓦，高大得望不到顶，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甬道深长，脚步声回荡，带着一种无形的压抑。我被带到秦昭所在的揽月轩，一个并不起眼的小小殿宇。

秦昭显然还未适应从千金小姐到后宫嫔妃的身份转变，或者说，她不屑于适应。她依旧颐指气使，将宫里的宫女太监当作秦家的下人般呼来喝去。稍有不顺心，非打即骂。宫女们表面上唯唯诺诺，低眉顺眼，但我能清晰地看到她们眼底深处藏着的鄙夷和不忿。

初入宫的新妃需集体觐见中宫皇后。这对秦昭而言，是至关重要的第一次亮相。秦家早已打点清楚，皇后娘娘的兄长，当朝国舅，正是父亲在官场上的顶头上司，秦家能否更进一步，全系于秦昭能否博得皇后欢心。

为此，秦家为她准备了丰厚的礼物——一支赤金点翠凤凰绕步摇，据说价值连城。可秦昭犹嫌不足，在自己的小殿里焦躁地踱步，对着满桌的金银珠宝发脾气：“这些俗物，皇后娘娘什么没见过？怎么能显出我的诚意和特别？”

我穿着媵妾统一的灰扑扑的宫装，站在角落，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听着秦昭的抱怨，看着她浮躁的样子，我忽然想起了娘亲。想起了她每每摩挲那串檀香手串时，眼中流露出的、对旧友深切的思念。她说，那是她们之间最纯粹的情谊象征。

鬼使神差地，我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气，上前一步，垂着头，声音细若蚊蝇：“才人……奴婢听说，宫里的贵人或许会喜欢檀香手串，寓意平安静心……”

话音未落，“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疼瞬间蔓延开来。

“檀香手串？”秦昭柳眉倒竖，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跟你那个罪奴娘一样，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会稀罕一个破木头珠子串的玩意？你是想让我去丢人现眼吗？滚去膳房烧火！”

按照规矩，没有名分的陪嫁媵妾，确实要做这些粗活。我捂着脸，默默退下。几个心善的宫女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悄悄拉住我，低声道：“阿淮姑娘，以后在宫里，少说话，多做事，才能活得长久。”

我含泪点了点头。这话，娘亲也说过无数次。

觐见那日，秦昭果然碰了一鼻子灰回来。皇后娘娘端庄温婉，却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仪。她对那支金光闪闪的步摇只是淡淡一瞥，客套地赞了句“秦才人有心”，便再无下文。反倒是另一位进献了一幅亲手所绣、意境悠远的山水屏风的贵人，得了皇后几句真心实意的夸赞。

秦昭自觉受了奇耻大辱，回到揽月轩又是一通打砸哭闹，将失败归咎于所有人。发泄完后，她将目光投向了争宠。她开始费尽心思打听皇帝的行程，今日在御花园荡秋千，明日去梅林赏雪，盼着一场“偶遇”。

终于，她等来了侍寝的旨意。

那晚，我与宫女们坐在殿外冰凉的石阶上，等着她被送回。才人位份，没有在乾清宫过夜的资格。

明黄色的轿撵很快去而复返。秦昭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下来的，发髻散乱，衣衫不整，一进内室，就爆发出崩溃的哭喊，伴随着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

“骗子！都是骗子！什么万岁爷风华正茂，头发都白了，老得都能当我祖父了！早知道是这样，谁要进这活棺材！”
“疼死我了……凭什么我要受这种罪！我不要待在这里了！”

我低着头，静静听着，心中一片冰冷。皇后娘娘与陛下是结发夫妻，年纪相仿，那日觐见，我便看出她虽保养得宜，眼角也已有了细纹。陛下年迈，不是理所当然之事吗？至于温柔……在这深宫之中，帝王恩宠，又何尝不是一把利刃？娘亲说得对，这里果然可怕。

她发泄完满腔的怨愤，在一地狼藉中，赤红着眼睛，猛地抬手指向我：“秦淮！你刚才是不是在嘲笑我？你这贱人，敢看我的笑话！来人，给我把她拖到外面宫道上，打十板子，让她跪到天亮！”

我愕然抬头，我分明一直低着头，何来嘲笑？

可殿内的宫女太监无人敢违逆她。两个太监上前，将我架起，拖到了冰冷的、残雪未融的宫道上，强行摁着我跪下。

板子重重落下，打在单薄的衣衫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一下，两下……剧烈的疼痛瞬间席卷而来，仿佛要将我的骨头砸碎。我紧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心中默默数着：三、四、五……

数到第五下时，喉头一股腥甜涌上，我强忍着咽了回去。六、七、八、九……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宫灯晃成一片虚影。

我没能数到十。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我重重栽倒在冰冷的雪地里。脸颊贴着刺骨的冰雪，我恍惚地想，娘亲被勒住脖子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疼？表兄被打断腿丢进茅厕时，是不是更疼？

无人理会一个媵妾的死活。我在雪地里不知昏迷了多久，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被早起洒扫的宫人发现。

“这是哪个宫里的？怎么躺在这儿？”一个略显严肃的声音问道。

刺目的晨光让我几乎睁不开眼，稍稍一动，身后便是钻心的疼，提醒着我昨夜的非人遭遇。

问我话的，是皇后娘娘身边最得脸的大宫女，茯苓。她认得我，是昨日跟在秦才人身后的那个媵妾。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行礼，却浑身无力。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我断断续续地将昨夜秦昭侍寝归来后的大放厥词，以及她如何迁怒于我、罚我杖责跪雪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茯苓。我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平静地陈述，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虚弱和悲凉。

茯苓听完，眉头紧紧蹙起，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匆匆离去。

我本以为这只是一个小插曲。却没想到，不过半日，揽月轩内便传来了秦昭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皇后娘娘以“言行无状，诋毁圣上”为由，下令杖责秦昭二十板子。行刑的嬷嬷手段老辣，毫不留情。秦昭娇生惯养，何曾受过这种苦楚，哭喊求饶声几乎传遍了半个宫廷。

我被宫女搀扶着，站在廊下，冷眼看着秦昭被人从刑凳上拖下来，身后一片血肉模糊。那鲜红的血蜿蜒流出，像一条丑陋的小蛇，慢慢爬向我的脚边。

像极了娘亲咽气时，身下那片刺目的红。

我觉得脏，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躲开了那抹血色。

就是这个细微的动作，被奄奄一息的秦昭捕捉到了。她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射出刻骨的怨毒，用尽全身力气指着我，嘶声道：“是你！是你这个妾养的下贱东西去告的密！是你害我！”

我迎着她吃人般的目光，缓缓摇了摇头，脸上依旧是那副卑微怯懦的模样，声音细弱却清晰：“姐姐错怪了，这宫里……处处隔墙有耳。妹妹只是想说，日后我们还需更加谨言慎行才是。”

我拒不承认，秦昭重伤在身，根本无法严刑逼供，加之皇后娘娘的责罚让她心惊胆战，她只得暂时将这口恶气咽下。但我知道，她心中的恨意，已然生根发芽。

秦昭被杖责的消息传回秦家，秦家又惊又怒，急忙递信进来将她狠狠训斥了一番，责怪她不知轻重，连累家族。同时，他们又准备了更加丰厚的礼物，命她务必向皇后娘娘赔罪道歉。

秦昭伤势沉重，动弹不得，这份“美差”，自然落到了我这个唯一能代表秦家女的媵妾头上。

第三章 凤仪初识

再次踏入皇后娘娘的凤仪宫，我的心比上一次更加忐忑。这一次，我是独自前来，代表着闯了祸的秦昭，前途未卜。

殿内熏香袅袅，气氛庄重肃穆。皇后娘娘端坐在上首的凤椅上，身着常服，虽未刻意装扮，却自有一股雍容华贵的气度。

我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将手中捧着的锦盒高高举起，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奴婢秦淮，奉秦才人之命，特来向皇后娘娘请罪。才人言行无状，冒犯天威，冲撞凤驾，自知罪孽深重，甘受责罚。万望娘娘念其初入宫闱，年少无知，宽宥此次。”我将秦家准备好的说辞，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

皇后娘娘并未立刻叫我起身，也未去看那锦盒中的礼物。她只是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拨弄着浮沫，声音听不出喜怒：“秦才人叫你来的？”

“是。”我恭敬应答，头垂得更低。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更漏滴答作响。我能感觉到皇后娘娘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与探究。

忽然，她放下茶盏，开口道：“你抬起头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定是我方才偷偷打量她时被发现了。媵妾直视皇后，是大不敬之罪。我吓得心跳如擂鼓，却不敢违逆，只能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皇后娘娘的目光与我交接的一瞬间，我清晰地看到她的瞳孔微缩，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愕然与恍惚。她凝视着我的脸，半晌没有言语，眼神仿佛透过我，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真像啊。”她极轻极轻地叹息了一声，那声音如同羽毛拂过心尖，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伤感和怀念。

我愣住了。像？像谁？

皇后娘娘没有解释，她收回目光，恢复了之前的端庄，对身旁的茯苓微微颔首。茯苓会意，上前接过了我手中的锦盒。

“回去告诉你家才人，”皇后娘娘的声音恢复了平静，“谨记此次教训，恪守宫规，安分守己。若有下次，本宫定不轻饶。”

这就……饶过她了？还收下了礼物？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叩首谢恩：“奴婢谨记娘娘教诲，定当转告才人。”

我晕乎乎地退出凤仪宫，心中充满了巨大的疑惑。皇后娘娘那句“真像啊”究竟是什么意思？她透过我，看到了谁？是……娘亲吗？娘亲口中的那位手帕交，难道就是……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我心中升起。

回到揽月轩，我禀报了结果。秦家和秦昭自是欢喜，觉得皇后娘娘到底还是给了国舅和秦家面子。无人提及我冒死走这一趟的功劳，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时光荏苒，几场大雪过后，便是新年。陛下开恩，特许新入宫嫔妃的家人入宫探望。来的是父亲和嫡母。

一见到父母，秦昭立刻扑了上去，哭得梨花带雨，将自己入宫后受的“委屈”添油加醋地诉说了一遍，自然，重点提到了我如何“伺候不周”、“暗中作梗”。

父亲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屏退左右，只留下我们几人。然后，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根绳子——那根我化成灰都认得的、勒死娘亲的粗麻绳！

他不由分说，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用那麻绳死死勒住我的十指！钻心的疼痛瞬间袭来，十指连心，那痛楚几乎让我晕厥过去。我尖叫着，挣扎着，可越是挣扎，绳子勒得越紧，仿佛要将我的指骨生生勒断！

“早就该给你点教训！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嫡母在一旁尖声附和，脸上是快意的冷笑。

眼前一阵阵发黑，在濒临昏迷的边缘，我看到了秦昭看好戏的得意眼神，看到了父亲脸上狰狞的恨意，更看到了那根浸满娘亲鲜血的麻绳！

仇恨如同岩浆般在胸中喷涌！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一头撞向父亲！父亲猝不及防，被我撞得踉跄几步，重重摔在身后的桌子上，杯盘碗碟“哗啦啦”碎了一地。

“反了！反了你了！”父亲暴怒，从地上爬起来，脸色铁青，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这孽障！是想下去陪你那不清不楚的家犬吗？”

家犬？他是在说表兄？！

我浑身血液瞬间冷透，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表兄……表兄他怎么了？！”

嫡母冷哼一声，语气刻薄而残忍：“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厮？早就因为伤势过重，扔去乱葬岗了！怎么？你还惦记着？”

表兄……没了？

我被活活疼没了性命的？

我站在原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魂魄。世界在我眼前失去了颜色，只剩下一片灰白。

那晚，我没有回房，独自一人坐在宫门前的石阶上，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坐了整整三个时辰。

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彻骨的寒冷和焚心的恨意。

我曾经天真地以为，只要我顺从，只要我帮秦昭得宠，秦家就会看在我的“价值”上，放过表兄。如今看来，是何等的可笑！他们根本就没有心！从他们勒死娘亲，打死表兄的那一刻起，我与秦家，便只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一个相熟的宫女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偷偷塞给我一个鸡腿，低声劝慰：“阿淮，你怎么了？吃点东西吧。”

看着那油光发亮的鸡腿，我恍惚间又看到了表兄偷偷将小鸡腿塞给我时，那憨厚又温暖的笑容。

我接过鸡腿，机械地咬了一口，却味同嚼蜡。

“我没事的，姐姐。”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快去休息吧，今夜是我守夜。”

我透过窗户的缝隙，看着屋内因为父母探望而心满意足、安然入睡的秦昭，眼中第一次燃起了冰冷刺骨的火焰。

凭什么我夜夜梦魇，痛失所爱，而她这个刽子手的女儿，却能高枕无忧，安享荣华？

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内室。秦昭的床头，放着一碗晾着的药。今日嫡母来时，我隐约听到她叮嘱秦昭，这是她花重金求来的助孕偏方，需睡前用温水泡好药粉，晾上一夜，次日清晨空腹饮用。秦家，做梦都指望秦昭能尽快怀上龙种，母凭子贵。

我看着那碗黑褐色的药汁，眼神一点点变得幽深。

我悄无声息地取出藏在袖中的药包——这是我从秦昭丢弃的药渣里偷偷收集、晾干后重新研磨的。我红着眼，将里面足有三倍剂量的药粉，混入了那碗尚未完全溶解的药液中，然后用手指轻轻搅匀。

秦昭从未喝过这药，自然尝不出浓淡。她只会觉得苦涩，但为了能怀上孩子，再苦她也得忍。

我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心中冷笑。

姐姐，妹妹这可是在帮你啊。多喝一点，才能更快地怀上皇子，光耀门楣，不是吗？

从那一夜起，我夜夜如此。

第四章 孽胎暗结

在我的“精心照料”下，不过月余，秦昭果然被诊出了喜脉。

消息传来，揽月轩上下俱是欢喜，秦昭更是得意非凡，仿佛已经看到了皇子在手、宠冠后宫的未来。秦家接到消息，更是如同打了鸡血，又送进来大批补品和金银，叮嘱秦昭务必保住龙胎。

然而，这份喜悦并未持续太久。秦昭的孕相异常凶险。才刚刚确诊，她便开始剧烈的孕吐，吃什么吐什么，有时甚至连胆汁都吐了出来。不仅如此，她还伴有频繁的干咳，夜不能寐，不过七八日光景，整个人就迅速憔悴下去，眼窝深陷，脸色蜡黄。更可怕的是，她偶尔用手帕掩嘴咳嗽后，那雪白的丝绢上，竟会留下点点猩红！

起初，她还强撑着摆才人的架子，对宫人非打即骂，嫌她们伺候不周。可随着身体日益虚弱，她连发脾气的力气都没有了，终日恹恹地躺在床上。有时我就静静地站在她床边，她也只是无力地瞪我一眼，连抬手打我的劲儿都使不出来。

是药三分毒。那虎狼之药强行催出的胎像，本就根基不稳，加上数倍剂量的毒性累积，她怀得快，这胎儿，自然也留不住。

就在秦昭吐得昏天暗地、咳中带血之时，她怀有龙胎的消息和她那极差的反应，到底还是引起了六宫的注意。皇后娘娘秉持中宫职责，亲自前来揽月轩探望，随行的，还有太医院一位须发皆白、医术最为精湛的老院判。

那老医官隔着丝帕为秦昭诊脉，不过片刻，便皱紧了眉头。他收回手，向皇后娘娘躬身回话，语气没有半分委婉：“回娘娘，秦才人脉象滑而无力，阴亏血热，乃是……乃是助孕之药服用过多、过急所致。是药三分毒，如今毒素累积，损伤母体根基，龙胎……恐怕也难以稳固。”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随同皇后前来的几位低位嫔妃，虽然立刻用香帕掩住了嘴，但那眼中流露出的嘲讽和幸灾乐祸，却是怎么也掩不住。

“啧啧，真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为了怀上龙种，连身子都不顾了，真是……”

窃窃私语声虽低，却清晰地钻入秦昭耳中。她躺在床上，脸上血色尽失，羞愤交加，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她猛地抬手指向我，声音尖利：“秦淮！你这死丫头，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皇后娘娘和各位娘娘上茶！”

我知道，她这是想转移注意力，顺便把伺候不周的罪名扣在我头上。我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怯懦顺从的样子，连忙应了声“是”，转身去倒茶。

不知是因为心中快意，还是因为皇后娘娘在场让我紧张，我倒茶时，手竟微微发抖。奉茶给皇后时，我感觉到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那眼神依旧复杂，带着探究，还有一丝……怜惜？

心下一慌，手一滑，那盏上好的羊脂玉茶杯竟“啪”地一声，自我手中跌落，在皇后娘娘脚边摔得粉碎！

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

“没用的东西！”秦昭又惊又怒，挣扎着想坐起来打我，可她身子虚弱，只是徒劳地挥动了一下手臂，反而将自己带得一个趔趄，险些栽下床。她这一动，恰好撞到了站在床边的我。我顺势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就在我倒地的瞬间，一直被我小心翼翼藏在怀中、用布包好的那串檀香木手串，从衣襟里滑了出来，“叮”一声，落在了光洁的金砖地上。

那是娘亲唯一的遗物！

我心中一痛，也顾不得许多，急忙伸手想去捡。

然而，另一只白皙修长、戴着精致护甲的手，却先我一步，轻轻地将那串手串拾了起来。

我愕然抬头，正对上皇后娘娘那双瞬间蓄满了泪水、写满了震惊与不敢置信的眼眸！她所有的端庄、沉稳，在此刻荡然无存，几乎是花容失色！

她紧紧攥着那串手串，另一只手猛地伸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力道之大，让我感到生疼。她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死死地盯着我：

“这手串……你……你是谁家的孩子？！”

第五章 旧诺新生

皇后娘娘屏退了所有闲杂人等，只留下我和茯苓在凤仪宫的内殿。

她紧紧握着那串檀香木手串，仿佛握着失而复得的珍宝，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断滚落。她拉着我的手，一遍遍追问着我娘亲的生平，问她的名字，问她的喜好，问她这些年的遭遇，问她……是如何去世的。

我跪在她面前，将这些年的委屈、娘亲的含冤受辱、最后的惨死、表兄的无辜殒命，以及秦家如何逼我入宫，一一泣诉。说到痛处，我亦是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从皇后娘娘断断续续、夹杂着哽咽的讲述中，我终于确认，她，就是娘亲惦念了一辈子、却再也未能相见的那位闺中密友！

原来，她们当年那么好，一起偷溜出府看花灯，一起在月下结拜，说好了要做一辈子的姐妹。这檀香手串，是她们一起在京城最有名的寺庙里求来的，一人一串，寓意平安顺遂，情谊永存。

自她入宫后，宫规森严，与外界的联系几乎被完全切断。她写出去的信都石沉大海。后来，她隐约听说好友家中出了事，被抄家流放，她心急如焚，曾跪在陛下面前苦苦哀求，希望陛下能网开一面，至少保住她好友的性命。

可陛下正值盛年，乾纲独断，且对皇后与宫外之人过于密切的联系颇为不喜，不仅驳回了她的请求，还借此加强了对后宫的管束，严厉告诫她不得干政，不得再与罪臣家眷有任何瓜葛。她每一次的提及，换来的都是帝王的斥责和冷落。为了不惹来更大的祸端，她只能将这份思念和担忧深深埋藏在心底。

她以为，她这辈子都再也得不到好友的消息了。却没想到，十几年后，竟会在我这里，看到这串象征着她们昔日情谊的手串，听到如此惨痛的噩耗。

“原来……原来她一直留着……一直记得……”皇后娘娘抚摸着那光滑的木质，泣不成声，“是本宫无用，护不住她……苦了她，也苦了你了，孩子……”

她将我紧紧搂在怀里，温暖的怀抱带着淡淡的馨香，那是我从未在娘亲以外的人身上感受到的温暖与怜爱。

“你放心，”她替我擦去眼泪，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而锐利，“从今往后，本宫就是你的依靠。本宫一定会替你娘亲，好好照顾你，再不让你受半分委屈！这是本宫欠她的，也是本宫与她的约定！”

她哭得太伤心，茯苓担心她的凤体，连忙上前劝慰，并示意我先退下，让娘娘平静一下。

可皇后娘娘看着同样满脸泪痕、虚弱不堪的我，哪里放心让我独自回那虎狼之窝般的揽月轩。她正要吩咐茯苓亲自送我回去，目光一转，恰好看到殿外一个修长的身影正走进来。

“承佑！你来得正好！”皇后娘娘如同看到了救星，连忙朝那少年招手，“快，快替母后送阿淮回去，务必亲自将她安全送到揽月轩，切记，莫要让她再哭了！”

来人正是当朝太子，李承佑。他本是依例来向母后请安，却没想到会被临时抓了“壮丁”。

他显然有些不明所以，但看到母后泪痕未干，以及我这般狼狈可怜的模样，还是恭敬地应了声“是”。

回去的路上，我依旧沉浸在巨大的悲痛和得知真相的震撼中，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李承佑跟在我身侧，似乎有些无措。他身份尊贵，想必从未遇到过需要哄一个哭泣女孩的情况。

走到御花园的红梅林旁，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阿淮，是么？”他的声音清澈温和，带着少年特有的干净质感，“母后让孤别再让你哭，你若再哭下去，孤可完不成母后交代的差事了。”

我依旧抽抽搭搭，不是我想违逆太子，而是心中的悲恸实在难以抑制。

他显得有些无奈，想了想，竟真的折下一枝开得最盛、颜色最艳的红梅，递到我面前。动作有些笨拙，耳根似乎还微微泛红。

“……这个给你。”他顿了顿，补充道，“拿着吧，这花……和你一样好看。”

我愣住了，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看着眼前俊朗清逸的少年，看着他手中那枝傲雪绽放的红梅，一时忘了哭泣。

这一幕，恰好被被宫女搀扶着、在附近散步“养胎”的秦昭，看了个正着。

第六章 雷霆之怒

我被太子殿下亲自送回揽月轩，还得了太子亲手所折的红梅，这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小小的宫苑，自然也狠狠刺痛了秦昭的眼和心。

她本就因孕中不适和得知我与皇后娘娘“攀上关系”而嫉恨交加，此刻更是如同被点着的炮仗，彻底爆发了。她不顾身子虚弱，命人将我狠狠拖进柴房锁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叱骂我“狐媚”、“勾引太子”，并勒令所有宫人不得给我送饭喝水。

我蜷缩在冰冷的柴堆里，听着门外她尖利的叫骂，心中却是一片平静。我根本无意于太子，至少此刻，复仇才是我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秦昭这个蠢货，竟真的跑到皇后娘娘面前，状告我“行为不端，意图勾引储君”。结果可想而知，皇后娘娘正愁找不到机会名正言顺地管教她，直接以“诬陷他人，言行无状”为由，罚她在自己宫中跪三个时辰思过。

秦昭本就胎像不稳，这一跪，直接让她见了红，险些当场小产，被人抬回去后更是昏厥了半日。

我懒得理会她的愚蠢。躺在柴房的草堆上，我掰着手指头计算着日子。那虎狼之药的毒性，发作得还是太慢了。秦家虽然因秦昭有孕而暂时欢喜，但根基并未动摇。

北境雪灾的消息陆续传来，灾情严重，陛下为此忧心忡忡，正在遴选合适的官员前往赈灾。这是一个机会。

等到秦昭能下床活动，再次来找我麻烦时，我抬起眼皮，淡淡地给了她一个“建议”：“姐姐如今有孕在身，正是需要家族支持的时候。听闻北境雪灾，陛下正愁人选，姐姐何不求求皇后娘娘，在陛下面前举荐父亲？若能办好这趟差事，父亲必定高升，姐姐在宫中地位也更加稳固，岂不是两全其美？”

秦昭将信将疑。但她急于在父亲面前证明自己的价值，挽回因之前被杖责和此次“诬告”失利而失去的家族重视，最终还是心动了。她果然寻了个机会，在向皇后请安时，“不经意”地提起了此事，言语间满是希望能为父分忧、为君解难的“孝心”和“忠心”。

皇后娘娘何等人物，立刻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也看穿了我的意图。她正愁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敲打日渐跋扈的国舅和依附于他的秦家，此举正好顺水推舟。她在陛下面前，果然“从善如流”地提了秦父的名字。

陛下正为此事烦心，见皇后举荐，也未深究秦父能力是否足够，只觉得是秦昭有孕带来的“福气”，便大手一挥，将这烫手山芋般的赈灾差事交给了秦家。

北境苦寒，灾情复杂，流民遍地，岂是秦家这种只会钻营讨好、缺乏实干能力的家族能应付的？秦父到了北境，面对千头万绪的烂摊子，不仅没能捞到预期的油水，反而因办事不力、协调无方，激起民怨，被当地官员联名弹劾。消息传回京城，陛下震怒，连下申斥，责令其戴罪立功。连带着举荐他的国舅爷，也因“识人不明”而被陛下训斥，颜面大失。

秦家偷鸡不成蚀把米，元气大伤。

消息传回宫中，秦昭又惊又怒，将一切归咎于我，变本加厉地折磨我。可我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在皇后娘娘的暗中照拂下，她的那些手段，不过是隔靴搔痒，再也伤不到我根本。

我冷眼看着她因忧思过重，加之先前虎狼之药的余毒猛烈反噬，胎像日益败坏。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噩梦缠身，容颜枯槁，哪里还有半分刚入宫时的娇蛮明媚。

而我，借着替秦昭去皇后宫中回话、请安的机会，与皇后娘娘的关系越发亲近。她怜我身世，疼我聪慧，不仅将我正式留在了凤仪宫，名义上在她身边做个女官，实则将我庇护在她的羽翼之下，亲自教我宫中礼仪、掌故，甚至允许我翻阅她宫中的书籍。我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一切知识、人脉，还有那历经风雨而不倒的沉静与威仪。

太子李承佑也时常在皇后宫中遇见我。起初是巧合，后来，他似乎也习惯了在给母后请安时，看到那个安静站在一旁，眼神却不再怯懦，反而日渐沉静的少女。他会考我校问，与我谈论诗书，偶尔，也会带来一些宫外新奇的小玩意儿，不由分说地塞给我。

他看我的眼神，清澈依旧，却多了些我读不懂的暖意与欣赏。可我始终低着头，保持着该有的距离。我知道，眼前的温暖于我而言是奢望，大仇未报，我没有资格去想其他。更何况，我身上还背着媵妾的身份。

然而，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在一个电闪雷鸣的暴雨之夜，秦昭腹中的胎儿终究没能保住。她小产了，血流不止，太医院所有的太医轮番上阵，也回天乏术。

弥留之际，她死死攥着嫡母刚刚递进宫来的家信，信上写满了秦家对她在宫中“屡屡闯祸”、“连累家族”的埋怨和对前途的担忧，没有半分安慰之语。

她瞪大眼睛，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甘的声响，最终，一口气没上来，香消玉殒。至死，她都没能等来家族的宽慰，只有无尽的指责和利用。

秦才人“福薄”，殁了。陛下不过叹息一声，赏了些抚恤，便再无他话。秦家痛失棋子，更是雪上加霜。

秦昭死了，我这个陪嫁的媵妾便成了无主的浮萍。按照宫规，我本该被遣送回家，或者分配到某个冷宫服役，结局可想而知。

但皇后娘娘再次开了口。

她以“故人之女，身世堪怜，且性情温婉，陪伴有功”为由，正式将我留在了她的凤仪宫，擢升为身边的正七品女官。

我终于彻底离开了那个充满噩梦的揽月轩，住进了皇后宽敞明亮的坤宁宫偏殿。茯苓待我极好，宫人们也因皇后的态度而对我恭敬有加。

我跪在皇后娘娘面前，重重磕了三个头。
“娘娘大恩，秦淮没齿难忘。”
皇后扶起我，眼中含泪，又带着欣慰：“好孩子，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本宫答应过你娘亲，要护你一世周全，绝不会再让你受半分委屈。”

第七章 云开月明

日子仿佛真正平静了下来。

我在凤仪宫跟着茯苓学习打理宫务，协助皇后处理一些简单的文书往来。闲暇时便读书习字，偶尔与前来请安的太子探讨诗文。我的气质在书香和宫廷生活的熏陶下渐渐沉淀，眉宇间的懦弱被沉静取代，偶尔甚至会露出一丝清冷而通透的笑容。

我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秦家虽然元气大伤，但父亲和嫡母还活着，他们的顶戴花翎和诰命服制还在，表兄和娘亲的血海深仇，就不能不报。国舅爷虽然被申斥，但势力犹在。

皇后娘娘似乎完全洞悉了我心底的暗涌。一日，她屏退左右，只留我一人在内殿。
“阿淮，”她握着我的手，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久居上位的洞察与决断，“我知道你心里从未放下。你想报仇，天经地义。”
我心头一震，抬眼看她，没有否认。
“别怕，”她目光锐利，“秦家依附国舅，这些年在朝在野，结党营私，贪墨受贿，手脚并不干净。陛下早已有所察觉，只是碍于种种原因，尚未动手。国舅近来也愈发跋扈，陛下已心生不满。你且耐心等着，积攒力量，时机一到，必能连根拔起，为你娘亲和表兄讨回公道！”

她是在告诉我，报仇并非不可能，但不能急，要借势，要等待最佳的时机。她愿意成为我的势。
我再次跪下，这一次，心中充满了笃定与感激：“秦淮明白，谢娘娘成全！”

从那天起，我更加用心。我利用协助皇后处理部分宫务、接触往来文书的机会， subtly地留意与秦家、国舅往来密切的官员及其女眷的信息，从她们的请安折子、年节礼单，以及入宫觐见时的闲谈中，拼凑着有用的信息。我将这些零碎的信息默默整理，记在心里，不动声色。

李承佑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他不再只是与我谈风花雪月，有时会“无意”间带来一些朝堂上无关紧要的消息，或是关于北境雪灾后续处理、贪墨案调查的进展——那里面，总少不了秦家办事不力、甚至可能牵扯其中的影子。他从不点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有探究，有了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守护与支持。

时机，比我想象的来得更快。
北境雪灾的后续，果然爆发了震惊朝野的贪墨大案。陛下勃然大怒，下令彻查。而查案的突破口，竟巧合地指向了当初负责采购赈灾物资的秦父——几笔来路不明、数额巨大的款项，最终都流向了秦父和国舅的几个心腹门生。

朝堂之上，风云突变。一直对国舅势力不满的御史言官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弹劾国舅和秦父结党营私、贪墨受贿、草菅人命的奏折，如同雪片般飞向陛下的案头。

与此同时，皇后娘娘在陛下心情激荡之时，“无意”间提起了旧事，提及我娘亲家族的冤案，提及秦家是如何苛待、逼死故人之女，如何将我那可怜的、唯一的表兄活活打死。言语间，充满了对好友悲惨命运的痛惜，以及对秦家凉薄无情的愤慨。

陛下对皇后本就心存愧疚（无论是因当年阻止她营救好友，还是因这些年的冷落），又正值对国舅和秦家盛怒之时，闻此言更是怒不可遏，当即便下令，重查当年我外祖家的冤案！

墙倒众人推。秦家和国舅的罪行一桩桩、一件件被揭露出来。结党营私、贪墨受贿、草菅人命、构陷忠良……甚至包括当年构陷我外祖家、导致其家破人亡的冤案，也得以彻底昭雪！

铁证如山，圣旨下：国舅夺爵，罢免一切官职，圈禁府中，等候发落。秦家抄家，主要男丁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父亲和嫡母在被押解出京前，皇后娘娘特准我去见他们最后一面。

阴暗潮湿的天牢里，他们穿着破烂的囚服，蓬头垢面，早已没了往日的高高在上。
父亲看到穿着一身素雅宫装、气质沉静的我，眼中是刻骨的恨意与不甘：“早知今日，当初就该连你一起勒死！以绝后患！”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如同看着两只肮脏的虫豸，声音平静无波：“可惜，晚了。你们欠我娘亲的，欠我表兄的，今日，该连本带利地还了。”
嫡母还想如同以往般扑上来撕打我，却被身后的狱卒死死按住，只能发出不甘的嚎叫。
我转身，不再看他们癫狂丑陋的模样，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语：“流放路远，风雪酷寒，二位，好好受着。”

就像那年冬天，我娘亲和表兄，在他们手下所受的一样。

大仇得报，我站在凤仪宫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望着宫墙外那片湛蓝如洗、广阔无垠的天空，心中却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只有一片历经劫波后的宁静与空茫。

娘亲，表兄，你们看到了吗？秦家倒了，你们的冤屈洗清了。你们，可以安息了。

皇后娘娘悄然走到我身边，轻轻揽住我的肩膀，温暖的力量传递过来：“阿淮，都过去了。”
我靠在她温暖而坚实的肩头，泪水终于再次无声滑落。这一次，不是悲痛，不是仇恨，而是彻底的释然与解脱。

后来，陛下感念我外祖家蒙冤多年，又怜我孤苦无依、品行端良，特下旨意，恢复了我娘亲家族的清誉，并赐我自由身，不再是媵妾，而是以官家清白小姐的身份，可自行婚配。

一切尘埃落定后不久，太子李承佑在一個春光烂漫的午后，郑重地向陛下和皇后娘娘请旨。
他跪在殿前，身姿挺拔，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与坚定：“儿臣心悦秦淮，求父皇母后恩准，聘她为儿臣之太子妃。”

陛下起初有些犹豫，毕竟我的出身经历过于复杂。但皇后娘娘在旁全力支持，细数我的聪慧、坚韧与品行，陛下想到已为我外祖家平反，又见我确实端庄得体，最终点头应允。

圣旨下达的那天，李承佑来到我面前，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欢喜与紧张，他握住我的手，声音温柔而坚定：“阿淮，孤……我以后会护着你，一生一世，绝不再让你受丝毫风雨。”
我看着他，这个在我最黑暗、最绝望时，曾给予我一枝红梅和片刻温暖的少年，这个在我复仇路上默默守护、给予支持的储君。心底那最后一点因仇恨而凝结的坚冰，终于彻底融化。

我缓缓将手放入他温暖干燥的掌心，抬起眼，迎着他灼热的目光，展露出一个真正发自内心的、明媚而温暖的笑容，轻声道：“好。”

大婚那日，十里红妆，满城欢庆。我穿着繁复华美的凤冠霞帔，坐在东宫的婚床上，听着外面喧天的锣鼓和喜庆的丝竹，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与安稳。

深宫依旧重重，前路或许仍有风雨。
但我不再是那个在雪地里无助哭泣、任人宰割的懦弱女孩。
我是秦淮，浴火重生，自深渊归来。未来，我将与他并肩，携手同行，共同面对这万里江山，看尽世间云卷云舒，守护我们共同的家国天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