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泪-美国电影-2003动作片-完整版免费观看 -美剧窝
cac55 2025-11-03 18:18 5 浏览
我把车停在丽江古城外停车场的时候,已经是第五次来云南了。
这也是我准备彻底告别过去的时候。
车钥匙在指尖转了一圈,冰冷的金属硌着皮肤,我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件事。两年了,整整两年,我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每一个午夜梦回,都是儿子江天倒在血泊里的样子,那身警服被染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我捏了捏手腕上那只戴了二十年的旧手表,是江天用他第一笔工资给我买的。表盘的玻璃有些花了,秒针依旧在不知疲倦地走着,滴答,滴答,像是在丈量我余生的孤寂。
“妈,到了就好好散散心,别总想着以前的事了。”电话里,儿媳晓彤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却透着一丝小心翼翼的疲惫。
我“嗯”了一声,没回头去看后视镜。我知道,镜子里一定是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眼角的皱纹比同龄人深得多,头发也白了大半。五十岁的我,看起来像六十岁。
“知道了。你和卫国也别太累了。”我挂了电话,丈夫江卫国,市里的一个不大不小的领导,他处理悲伤的方式就是用工作填满所有时间,仿佛只要他够忙,悲伤就追不上他。
而我,一个退休的中学语文老师,有大把的时间,只能任由悲伤将我浸透、淹没。
朋友们都劝我,说时间是最好的解药。可她们不知道,我的时间,在两年前的那个夏天,就已经停摆了。江天,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儿子,市局最年轻的缉毒警队长,在一次任务中,为了保护卧底线人,因公殉职。
没有追悼会,没有遗体告别。因为任务的特殊性,我们只拿到了一张盖着红章的通知,和一个装着几件遗物的盒子。盒子里,有一枚变形的弹头,一件被划破的T恤,还有他那本翻旧了的《百年孤独》。
卫国把那枚弹头锁进了保险柜,他说,这是儿子的勋章。我却觉得,那是一颗钉进我心脏的钉子,日日夜夜,提醒着我那份永恒的缺席。
来丽江,是晓彤的提议。她说,换个环境,也许能让我从牛角尖里出来。我知道她是好意,这个我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的女孩,在失去丈夫后,反倒成了家里的顶梁柱,照顾着我和卫国的情绪。
我拖着行李箱,走在古城的石板路上。路两旁是纳西风格的木制小楼,挂着红灯笼,店铺里放着靡靡的民谣,空气里弥漫着鲜花饼甜腻的香气。游人如织,欢声笑语,一张张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我像一个误入派对的局外人,与这里的热闹格格不入。
我找了一家临河的客栈住下,推开窗,就能看到潺潺的流水和对岸的垂柳。放下行李,我什么也不想做,就坐在窗边的藤椅上发呆。
太阳西斜,金色的光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楼下传来一阵吉他声,接着,一个清澈又略带沙哑的男声唱了起来。
是一首我没听过的民谣,调子很简单,歌词却像诗。
“……风吹过古老的城墙,带不走刻在心上的伤。我在这里等你,等你从远方归航,带着一身月光……”
那声音有一种奇异的魔力,像一块温润的玉,轻轻抚过我心里最粗糙的伤口。我怔怔地听着,直到一曲终了,才恍然回神。
我起身,趴在窗沿上往下看。
楼下的小广场上,围了一圈人。一个穿着白色棉麻衬衫的年轻男人坐在高脚凳上,怀里抱着一把木吉他。他低着头,碎发遮住了眉眼,只能看到高挺的鼻梁和轮廓分明的下颌线。
那一刻,我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太像了。
那个侧脸的弧度,那个微微抿着嘴唇的样子,甚至是他抱着吉他的姿势……都和江天一模一样。
江天上大学的时候,也曾痴迷过一阵子吉他。每个周末回家,他都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弹着那把破旧的雅马哈,唱着五月天的歌。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把他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光晕里,美好得像一幅画。
我以为,那样的画面,我再也看不到了。
我的手心开始出汗,心跳快得像要冲出胸膛。我死死地盯着楼下那个身影,贪婪地,一寸一寸地描摹着。
不可能的。我对自己说。江天已经走了。这是个陌生人,只是长得像而已。世界上总有相像的人。
可是,我的脚却不听使唤,自己朝着楼下走去。
我穿过人群,一点点向他靠近。离得越近,我的心跳就越乱。等我终于挤到最前面,看清他完整的脸时,我脑子里“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那不是像。
那根本就是江天。
一样的剑眉,一样的单眼皮,一样在笑起来时右边嘴角会有一个浅浅的梨涡。只是,他的皮肤被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眼神里没有了江天身为警察时的锐利和警惕,多了一丝属于这里的慵懒和散淡。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抬起头,目光和我撞了个正着。
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带着一丝对陌生人的探询。
他冲我友好地笑了笑,右边的梨涡陷了下去。
“阿姨,要点歌吗?”他问。
声音温和,带着一点点本地的口音,和我记忆中儿子清朗的普通话截然不同。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我的视线。周围的喧嚣,人群的笑脸,都变成了流动的色块。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那张脸。
“阿姨?您怎么了?不舒服吗?”他似乎被我的反应吓到了,放下吉他,站了起来。
我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被烫到一样。理智告诉我,这太荒谬了。江天已经牺牲了,有死亡证明,有单位的通知。眼前这个人,不可能是他。
我一定是疯了。因为思念过度,出现了幻觉。
“对不起,对不起……”我语无伦次地道歉,转身拨开人群,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一路跑回客栈,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浑身发软地滑坐在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得我生疼。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是幻觉,一定是幻觉。
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试图用理性压制住心底那股疯狂滋长的荒谬念头。我从包里翻出手机,颤抖着点开相册。屏幕上,是江天穿着警服的证件照。英挺,帅气,眼神坚定。
我把照片和他刚才的脸重叠在一起。
一模一样。
除了气质和肤色,五官、脸型,甚至连左边眉毛上那道小时候爬树摔的浅浅疤痕,都在同一个位置。
一个可怕的、被我死死压在心底两年的念头,此刻像破土的竹笋,疯狂地冒了出来。
当年,我们没有见到江天的遗体。单位给出的解释是,情况特殊,为了保护其他卧底人员的安全,一切从简。卫国是个老党员,他理解并接受了组织的决定。我也只能接受。
可是,没有亲眼见到,那份死亡的实感,就总是隔着一层。我总在夜深人静时幻想,也许,只是搞错了呢?也许,他还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
这个念头每次一出现,就会被我立刻掐灭。我知道,这是自欺欺人,是绝望中的奢望。对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来说,希望,有时候比绝望更残忍。
但今天,这个活生生的人出现在我面前,让那被掐灭的火苗,瞬间复燃,烧成了燎原大火。
我一夜无眠。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起了床。我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双眼红肿、神情憔悴的自己,深吸了一口气。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不管是幻觉还是巧合,我必须弄清楚。
我换了身不起眼的衣服,戴上帽子和墨镜,像个侦探一样,再次来到昨晚那个小广场。
他还没来。
我在广场对面的一个早餐店坐下,点了一碗米线,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广场。米线从滚烫吃到冰凉,我一口都没咽下去。
大概九点钟,他终于出现了。还是那件白色的棉麻衬衫,背着吉他,手里提着一个折叠凳。他熟练地在广场中央找了个位置,支好凳子,开始调音。
陆陆续续有游客围过来,他也开始了一天的弹唱。
我坐在角落里,像一个偷窥者,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唱歌的时候很投入,时而闭着眼,时而随着节奏轻轻晃动身体。一曲终了,他会抬起头,笑着和大家互动,讲几个不咸不淡的笑话。有年轻的女孩找他合影,他也来者不拒,配合地摆出剪刀手,露出那个浅浅的梨涡。
他看起来开朗、随和,和这里的一切都融为一体。
我拿出手机,悄悄拉近镜头,拍下了他的照片,发给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丈夫。
“卫国,你看这个人。”
几分钟后,卫国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紧张:“林慧!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这个人你在哪里看到的?”
“丽江。”我的声音有些发抖,“卫国,他……他跟天儿长得一模一样。”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我能听到卫国粗重的呼吸声。我知道,这张照片对他的冲击,不比我小。
“巧合而已。”过了许久,他才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干涩,“林慧,你听我说。天儿已经走了,这是事实。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你在外面散散心,就早点回来吧。”
“不是巧合!”我几乎是吼了出来,“卫舍,你不懂!眉毛上的疤,嘴角的梨涡,都一样!怎么可能只是巧合?”
“那你想怎么样?”卫国的声音也拔高了,带着一丝怒气和无奈,“你冲上去跟他说,你是我儿子?林慧,你清醒一点!你这样会吓到别人的!也会让你自己更痛苦!”
“我要弄清楚。”我固执地说。
“你怎么弄清楚?你以为这是拍电视剧吗?”卫国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听话,别钻牛角尖了。也许……也许是天儿在天上想我们了,所以派了个长得像他的人来让你看一眼。你就当是个念想,好不好?”
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也是在说服他自己。
挂了电话,我心里一片冰凉。卫国不信我。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被悲伤冲昏了头脑、开始胡思乱想的疯女人。
我把手机收起来,目光重新落回那个年轻人身上。
不,我没有疯。一个母亲的直觉,不会错。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都像个影子一样,远远地跟着他。
我了解到,他叫阿哲,不是本地人,大概是两年前来到这里的。他白天在古城里唱歌,晚上会去一家叫“浮生”的酒吧驻唱。他租住在古城边上的一个老院子里,院里还住着一位纳西族的老阿妈。
他似乎很受周围人的喜欢。卖鲜花饼的大姐会多塞给他一个饼,客栈的老板会请他喝茶,连院子里的那只大黄狗,看到他回来都会摇着尾巴迎上去。
他活得简单、纯粹,像这里的溪水一样清澈。
可我越是观察,心里的疑团就越大。
江天是个生活习惯极其规律甚至有些洁癖的人。他的东西总是摆放得整整齐齐,衬衫的领子永远是挺括的。而这个阿哲,虽然也爱干净,但生活上明显要随意很多。他会穿着人字拖去买菜,会在路边摊吃一碗凉粉,他的衬衫也总是皱巴巴的。
江天因为职业原因,警惕性极高。走在路上,他会下意识地观察周围的环境,从不戴耳机。而阿哲,经常塞着耳机听歌,对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漫不经心。
最大的不同,是他的左手。
我清楚地记得,江天是左撇子。吃饭、写字,都用左手。他总开玩笑说,左撇子的人聪明。而这个阿哲,弹吉他、吃饭、拿东西,用的都是右手。
这些不同,像一盆盆冷水,不断地浇在我心里那团火上。
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我开始动摇了。也许卫国说得对,我只是在用一种偏执的方式,来对抗失去儿子的痛苦。
那天晚上,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那家叫“浮生”的酒吧。
酒吧里很昏暗,空气中混杂着酒精和香薰的味道。阿哲正坐在舞台中央,抱着吉他,安静地唱着歌。他的声音在嘈杂的环境里,有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找了个角落坐下,点了一杯果汁。
我看到他唱完一首歌,和一个穿着扎染长裙的女孩相视一笑。那女孩是酒吧的调酒师,长得很漂亮,看阿哲的眼神里,充满了爱慕和温柔。
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如果他真的是江天,那晓彤怎么办?那个还在家里,守着一份破碎的婚姻,等着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的晓彤,该怎么办?
我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慌和愧疚。我在这里追寻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是不是太自私了?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阿哲唱起了另一首歌。
“当,你的眼睛眯着笑,当你喝可乐当你吵,我想对你好,你从来不知道……”
是五月天的《温柔》。
是我儿子江天,当年最喜欢唱给我听的歌。
那一瞬间,我所有的理智和挣扎,全线崩溃。眼泪再次决堤。
我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酒吧。
我不能再等了。我必须知道真相。不管结果是什么,我都要一个答案。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我查到阿哲每天早上都会去古城外的一家豆浆店吃早餐。我提前等在那里,假装偶遇。
“小伙子,又见面了。”我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一点。
他显然还记得我,愣了一下,然后礼貌地笑了笑:“阿姨,好巧啊。”
“我能坐这里吗?”我指了指他对面的空位。
“当然。”
我坐下来,心脏砰砰直跳。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和他说话。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眉梢的疤痕,和他眼里的清澈。
“阿姨,您也是来旅游的?”他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
“是啊。退休了,没事做,到处走走。”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开始套他的话,“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啊。”
他喝了口豆浆,笑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
我心里一惊:“这是什么意思?”
“我两年前出了一场意外,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是住我隔壁的杨阿妈救了我。她说,是在玉龙雪山脚下的小路上发现我的,当时我浑身是伤,昏迷不醒。”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两年前。玉龙雪山。浑身是伤。失忆。
所有的线索,像碎片一样,在我脑子里飞速地拼接起来。
江天牺牲的那次任务,行动地点,就在云南边境,离这里不远。当时通报的情况是,他和毒贩在山林里发生了激烈的枪战,最终……
“后来呢?”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后来就在这里住下了。杨阿妈给我取名叫阿哲,她说,在纳西语里,是‘石头’的意思,希望我能像石头一样坚强。”他自嘲地笑了笑,“除了自己的名字和过去,什么都忘了,倒也挺轻松的。”
我看着他,心里翻江倒海。
我该怎么告诉他?告诉他他可能不是阿哲,他叫江天,他有一个家,有父母,还有一个……妻子。
“那你……没想过找找自己的家人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摇了摇头:“怎么找?大海捞针。而且,我现在过得挺好的。也许我的家人,也以为我早就死了呢。突然冒出来,不是给人家添麻烦吗?”
他最后一句话,像一把刀,精准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我几乎要脱口而出:“你没有死!我们一直在等你!”
但我忍住了。
我没有证据。我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基于一张相似的脸和一段吻合的时间线。这太疯狂了。
我需要一个铁证。
一个能让所有人都信服的,无可辩驳的证据。
DNA鉴定。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这太疯狂了,像电影里的情节。我怎么才能拿到他的DNA样本?
吃完早餐,我们一起往古城里走。他走在前面,步子轻快。阳光照在他身上,白衬衫泛着柔和的光。
我跟在后面,脑子里一团乱麻。
就在这时,我看到他抬手挠了挠后颈。几根黑色的短发,落在了他的衣领上。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机会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快走几步,赶到他身边,假装脚下不稳,踉跄了一下,手“不经意”地扶住了他的肩膀。
“阿姨,您小心!”他赶紧扶住我。
“没事没事,人老了,不中用了。”我一边说着,一边用另一只手,飞快地、用尽了我这辈子最大的精准度和勇气,从他后衣领上,捏起了那几根头发。
我迅速地将那几根头发攥进手心,掌心瞬间被汗水浸湿。
“谢谢你啊,小伙子。”我站稳了,对他笑了笑,心脏狂跳不止。
“不客气。”他没有丝毫怀疑。
告别了阿哲,我几乎是跑回了客栈。我关上门,摊开手掌,看着那几根比金子还珍贵的头发,浑身都在发抖。
我立刻给卫国打了电话。
“卫国,我要做DNA鉴定。”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电话那头沉默了。我知道,他肯定觉得我疯得更厉害了。
“林慧,你别闹了!”果然,他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不耐烦,“你从哪里弄来的样本?你这是违法的!”
“我不管!我必须知道真相!”我歇斯底里地喊道,“我找到了一家在昆明的鉴定中心,可以加急。你帮我联系一下,把天儿以前用过的牙刷或者梳子寄过来。算我求你了,卫国,就这一次,如果不是,我马上就回家,以后再也不提这件事了!”
也许是我的坚持和绝望打动了他,也许是他也想求一个彻底的死心。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个字:“好。”
接下来的几天,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等待。
我把那几根头发用干净的纸巾包好,放进一个密封袋里,亲自送到了昆明那家鉴定中心。然后,我回到了丽江,像个游魂一样,在古城里晃荡。
我不敢再去找阿哲,我怕我的眼神会暴露一切。我只是远远地看着他,看着他在阳光下弹唱,看着他和朋友们说笑,看着他和那个叫阿秀的调酒师女孩一起下班回家。
我的心里,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如果鉴定结果是肯定的,他就是我的江天。我失去了两年的儿子,失而复得了。这是天大的喜悦。
可紧接着,就是无尽的痛苦。他失忆了,他有了新的生活,甚至可能有了新的感情。我该怎么把他从现在的生活里,硬生生拽出来?这对救了他的杨阿妈,对他自己,对那个叫阿秀的女孩,是不是一种残忍?
还有晓彤。我该怎么跟她说,她的丈夫还活着,却已经忘了她?
如果鉴定结果是否定的,他只是一个长得像的路人甲。那我这两周的跟踪、试探、自我折磨,就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我心底那团死灰复燃的火焰,会被彻底浇灭,连一丝青烟都不会剩下。我将坠入比之前更深的绝望里。
我不知道,哪一种结果,我更能够承受。
等待结果的那几天,我几乎没怎么合眼。卫国每天都会给我打电话,但他从不问鉴定的事,只是反复叮嘱我注意身体。我知道,他和我一样,也在承受着巨大的煎熬。
我甚至不敢告诉晓彤。我怕给了她希望,又亲手把它掐灭。
第五天下午,我接到了鉴定中心的电话。
“林女士您好,您送来的样本,鉴定结果已经出来了。”
我的手心瞬间全是汗,手机都快要握不住了。
“结果……是什么?”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电话那头的工作人员顿了顿,用一种非常官方而严谨的口吻说道:“根据DNA序列比对分析,您送检的毛发样本,与您提供的牙刷上提取的样本,其亲权概率为%。根据司法实践,可以认定,两者存在亲子关系。”
亲子关系。
%。
这几个字,像一颗炸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手里的手机滑落,掉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我扶着桌子,缓缓地坐了下来。
眼泪,没有任何预兆地,汹涌而出。
不是喜悦的泪水,也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一种混杂了震惊、狂喜、心痛、茫然、委屈……所有情绪的,滚烫的洪流。
是他。
真的是他。
我的天儿,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我捂着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变成了嚎啕大哭。我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又像一个溺水的人,终于抓到了一块浮木。
这两年所有的思念,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自我怀疑,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我哭了很久,直到嗓子都哑了,直到眼泪都流干了。
然后,我擦干眼泪,捡起手机,拨通了卫国的电话。
我只说了四个字:“卫国,是他。”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然后,我听到了我那个一向坚强隐忍的丈夫,压抑不住的,哽咽的抽泣声。
我们俩谁都没有说话,只是握着电话,隔着千里,一起流泪。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这个破碎的家,有了一丝重新粘合的可能。
拿到鉴定报告的那一刻,我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那张薄薄的纸,却有千斤重。它证实了我的猜想,也开启了一场我无法预料的风暴。
我没有立刻去找阿哲。
我需要冷静,需要一个计划。卫国连夜坐飞机赶到了丽江,我们俩在客栈的房间里,相对无言,坐了一整夜。
天亮的时候,卫国那张总是严肃刻板的脸上,布满了泪痕和倦容。他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但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却重新燃起了一点光。
“我们得先和组织上汇报。”他开口,声音沙哑,“天儿的身份特殊,他的‘牺牲’是上报了的。现在他‘复活’了,这不是一件私事。”
我点点头。我明白。江天是英雄,但他的回归,牵扯到太多复杂的事情。当年的任务细节,他为何会失忆流落至此,这两年发生了什么,都需要一个官方的解释和调查。
卫国立刻联系了省厅的领导。电话里,他尽可能用最平静的语气,陈述了这个匪夷所思的事实。可以想象,电话那头的震惊,绝对不亚于我们。
省厅的反应非常迅速,他们表示会立刻派专人过来核实处理,并要求我们在他们到达之前,绝对不要和江天本人接触,以免打草惊蛇——他们担心,江天当年的“牺牲”背后,是否还有未了的隐患。
“打草惊蛇”这四个字,像一根针,扎得我心里一紧。
等待的时间里,我和卫国面临着另一个难题:怎么告诉晓彤。
“还是……先别说吧。”我犹豫了。我怕她承受不住。“等事情都清楚了,等天儿……能接受我们了,再告诉她。”
卫国却摇了摇头:“不行。她是天儿的妻子,她有权利第一时间知道。我们瞒着她,对她不公平。”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林慧,这两年,苦了你了,也苦了晓彤。我们不能再因为自己的私心,去伤害她了。”
我沉默了。是啊,晓彤也是这个家里最痛苦的人。她失去了丈夫,却还要强打精神照顾我们这两个老人。我们有什么资格,替她做决定?
那天晚上,我们和晓彤通了视频。
当我说出“晓彤,天儿可能还活着”的时候,视频那头的晓彤,整个人都僵住了。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微微颤抖,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妈……您说什么?”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
卫国把DNA鉴定报告举到了摄像头前,一字一句地把结论念给了她听。
晓彤死死地盯着屏幕,眼泪无声地滑落。她没有哭出声,只是那样安静地流着泪,那种巨大的悲伤和冲击,让她整个人都仿佛被抽空了。
“他在哪儿?”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
“丽...丽江。”
“我过去。”她说,不带一丝犹豫。
第二天,晓彤就飞到了丽江。她比视频里看起来更憔悴,瘦得让人心疼。见到我,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抱住了我。我能感觉到,她瘦弱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妈,我想去看看他。”她说。
我们没有告诉她省厅的要求,我做不到。我带着她,远远地,在那个小广场的角落里,看正在弹唱的阿哲。
晓彤看到阿哲的第一眼,就捂住了嘴,眼泪再次决堤。她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那是她爱了十年的人。从校服到婚纱,他们是所有人眼里的金童玉女。她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我扶着她的肩膀,心如刀割。
“他……不记得我了,是吗?”晓彤抬起头,眼睛又红又肿,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我艰难地点了点头。
“他有……新的生活了?”她看着远处,阿哲正笑着和一个小女孩互动。
我再次点头。
晓彤的眼神,一点点暗了下去。那里面,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现实的冰水,无情地浇灭了。
“妈,我们回去吧。”她说。
我愣住了:“不去……认他吗?”
她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惨淡的笑:“怎么认?冲上去跟他说,我是你老婆,你必须跟我回家?他已经不是江天了。他现在是阿哲。我们这样闯进去,是打扰,是伤害。”
晓彤的冷静和理智,让我感到羞愧。我只想着找回我的儿子,却没想过,找回来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儿子”。
“那……我们怎么办?”我茫然地问。
“等。”晓彤说,“等组织上的调查结果。也等他。如果他能想起来,那是我们的幸运。如果他想不起来……那我们就把他当成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远远地看着,祝福他。”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至少,他还活着。这就够了。”
省厅的人很快就到了。是两位便衣警察,一位姓张,一位姓李。他们看了DNA报告,又通过我们,远远地观察了阿哲几天。
终于,他们决定,是时候接触了。
接触的地点,选在了我们住的客栈。他们以游客问路为由,把阿哲请了进来。
当阿哲走进房间,看到我们三个人的时候,他明显愣住了。尤其是看到卫国,一个常年身居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气场,让他本能地感到了压力。
“阿姨,叔叔,你们找我?”他有些局促地问。
卫国站了起来,他比我冷静得多。他示意阿哲坐下,然后开门见山:“小伙子,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请你帮忙,看几张照片,看你认不认识照片里的人。”
张警官把一叠照片递给了阿哲。
照片里,是江天从小到大的生活照。满月时的,上学时的,警校毕业时的,还有……他和晓彤的结婚照。
阿哲一张一张地翻看着,眉头越皱越紧。他的脸上,是全然的陌生和困惑。
当他看到那张结婚照时,他抬头看了一眼坐在我对面,低着头,浑身紧绷的晓彤。
“照片里的人,是我?”他指着照片上的江天,又指了指自己,语气里充满了不确定。
“是。”卫国沉声说。
“那我……结婚了?”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晓彤身上,带着一丝探究和震惊。
晓彤的身体猛地一颤。
“你叫江天,是一名人民警察。”张警官接过了话头,语气严肃,“两年前,你在执行一次缉毒任务时,与毒贩发生枪战,坠崖后失踪。我们所有人都以为你牺牲了。”
阿哲,或者说江天,怔怔地听着,手里的照片散落了一地。他的脸色变得惨白,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混乱。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我叫阿哲……我只是个在丽江唱歌的……你们搞错了,你们一定搞错了!”
他猛地站起来,想要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房间。
“天儿!”我再也忍不住,冲上去抓住了他的手臂。
我的儿子,就在我面前,我能感受到他手臂的温度,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阳光味道。可是,他的眼神,却是那么的陌生和抗拒。
他像是被吓到了一样,用力地甩开了我的手。
“我不认识你们!”他几乎是吼了出来,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你们是谁?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你们是骗子!”
他的反应,像一把利刃,刺穿了我的心脏。
“江天!”晓彤也站了起来,泪流满面地看着他,“你再看看我,我是晓彤啊!我们说好的,等你任务结束,我们就去希腊旅行,你忘了吗?”
江天看着痛哭的晓彤,脸上的表情更加痛苦和挣扎。他抱着头,身体摇摇欲坠。
“我不认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的头好痛……”
他痛苦地呻吟着,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够了!”卫国大喝一声,制止了我和晓彤。他走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江天,“别逼他了。”
他转头对张警官说:“他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他受到了很大的刺激。”
张警官和李警官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李警官上前,试图安抚江天:“江天同志,你别紧张。我们是警察,是你的同事。我们是来帮你的。”
“我不是江天!”他固执地重复着,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恐惧。
那天的谈判,或者说“相认”,以彻底的失败告终。
江天(我还是习惯这样叫他)的情绪非常激动,完全不相信我们说的一切。他认为这是一个骗局,是我们联合起来想骗他。最后,他几乎是冲出了客栈。
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我的心,碎成了一片一片。
我们找回了他的“人”,却没能找回他的“心”。
接下来的几天,气氛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
江天没有再出现在古城的小广场上,也没有去酒吧驻唱。他把自己关在了那个租来的小院里,谁也不见。我们去敲门,他不开。杨阿妈去劝他,他也不理。
那个叫阿秀的调酒师女孩来找过他几次,都被他拒之门外。她找到我们,眼睛红红的,充满了敌意和质问。
“你们到底对他做了什么?”她问,“阿哲他一直都好好的,是你们出现以后,他才变成这样的!你们为什么要来打扰他的生活?”
我看着这个单纯善良的女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我们为什么要来打扰他?
如果我们就这样悄悄地离开,他会继续做那个无忧无虑的阿哲,在丽J的阳光下弹唱,和心爱的女孩过着平静的生活。
而我们,却像一群强盗,打着“家人”的旗号,粗暴地撕开了他平静生活的幕布,把血淋淋的、他无法承受的过去,硬塞给他。
“对不起。”我只能这么说。
“我不需要你们的对不起!”女孩哭着说,“我只要你们把以前的阿哲还给我!”
女孩的哭诉,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的心上。
卫国和省厅的人,则在忙着另一件事——还原江天“牺牲”的真相。
他们调阅了当年的案宗,联系了当时参与行动的同事,甚至重走了当年的行动路线。
真相,一点点被拼凑出来。
当年,江天作为卧底的接应人,在边境山区的交易现场,与毒贩发生了激战。为了掩护暴露的卧底撤退,他独自引开了大部分火力。最后,他身中数枪,被逼到一处悬崖边,最终坠崖。
由于悬崖下是湍急的河流,地势险峻,搜救队经过一周的搜索,只找到了一些他的随身物品和血衣,并未找到遗体。在那种情况下,所有人都认定,他已经无生还可能。
现在看来,他大难不死,被河水冲到了下游,又被去山里采药的杨阿妈发现并救起。严重的脑部撞击和创伤后应激障碍,导致他失去了所有记忆。
“也就是说,他现在的失忆,是创伤性的。强行刺激,可能会对他造成二次伤害。”张警官做出了结论,“我们建议,暂时不要再逼他了。让他自己慢慢消化。同时,我们会安排心理专家对他进行干预和治疗。”
“那我们呢?”我问,“我们该怎么办?”
张警官沉默了。这是一个连他都无法回答的问题。
我们一家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卫国因为单位有急事,必须先回去。走之前,他拉着我的手,说:“林慧,这件事,急不得。我们等了两年都等了,不差这点时间。你留在这里,陪着他,但别逼他。让他感受到我们的存在,感受到家的温暖,也许……他会慢慢想起来的。”
我点了点头。
卫国走后,晓彤也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把工作辞了,在丽江租下了一个小院子,就在江天住处的不远处。
“妈,我留下来。”她说,“我不知道要等多久,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但我想试试。就算他一辈子都想不起来,我也想守着他。看着他好好活着,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看着她那张写满疲惫却又无比坚定的脸,心疼得无以复加。
这个傻孩子。她把自己的余生,都赌在了一个不确定的未来上。
于是,我和晓彤,就在这个离家千里之外的古城,开始了我们漫长的,等待和守护。
我们没有再去打扰江天。
我每天会像所有普通的母亲一样,去市场买菜,做好他喜欢吃的菜,然后让杨阿妈帮忙送过去。
杨阿妈是个善良淳朴的纳西族老人。她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虽然对“阿哲”的身世感到震惊,但更多的是心疼。她成了我们和江天之间唯一的沟通桥梁。
“他吃了。”杨阿妈每次都会把空空的饭盒还给我,然后告诉我,“孩子心里苦,你们别急。”
晓彤则用她自己的方式,一点点地,试图靠近他。
她知道江天(阿哲)喜欢民谣,就去学了吉他。她没有音乐天赋,手指被琴弦磨得又红又肿,但她还是坚持着。
她会把他以前最喜欢的那些歌,录成Demo,放在U盘里,让杨阿妈带给他。
她还会把他大学时写的那些青涩的诗,工工整整地抄在信纸上,夹在饭盒里。
我们做的这一切,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江天依旧把自己锁在院子里,像一只受伤的困兽,舔舐着自己的伤口,也抗拒着所有人的靠近。
我知道,他在害怕。
害怕那个叫“江天”的过去,害怕那段充满了鲜血和危险的记忆,也害怕我们这些突然闯入他生活的“家人”。
转机,发生在一个雨天。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整个古城都笼罩在一片水汽之中。我给江天送饭过去,却看到他的院门虚掩着。
我心里一紧,推门进去,看到他正撑着伞,站在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下,一动不动。
我走近了,才发现,他正在看树上挂着的一个小小的晴天娃娃。那是晓彤前几天挂上去的,她说,希望他的世界里,能多一点晴天。
他看得那么专注,以至于我走到他身后,他都没有发觉。
我看到,他的眼角,有一滴晶莹的液体,混在雨水里,滑落下来。
那一刻,我的心,猛地被攥紧了。
他不是没有感觉。他只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消化着这一切。
我没有出声,悄悄地退了出去。
从那天起,我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杨阿妈说,他开始走出房间,会在院子里坐一坐了。
又过了几天,杨阿妈说,他问起了那个每天给他送饭的人。
再后来,他开始接收晓彤送去的U盘和信纸。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他没有再扔掉。
我和晓彤,都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我们依旧和他保持着距离,用一种最笨拙,也最温柔的方式,包围着他。我们相信,水滴石穿,只要我们有足够的耐心,总有一天,能融化他心里的冰山。
那段时间,省厅派来的心理专家也开始定期和他接触。专家告诉我们,江天的记忆虽然被封存了,但情感和潜意识是不会骗人的。我们的出现,以及那些熟悉的食物、音乐、文字,都在刺激着他的潜意识。这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脱敏”过程。
“你们要做的,就是给他足够的时间和安全感。”专家说。
一个月后的一天,我照常去送饭。走到院门口,却看到门开了。
江天就站在门口。
他瘦了很多,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神里依旧有迷茫和挣扎,但那份尖锐的抗拒,似乎少了很多。
这是我们自“相认”失败后,第一次面对面。
我停下脚步,手里提着的保温桶,感觉有千斤重。
我们俩就这么隔着几步的距离,对望着。
“……谢谢你的饭。”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有些不自然。
我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还有……”他顿了顿,目光有些闪躲,“谢谢她的歌。”
这个“她”,我知道,指的是晓彤。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能……进来坐坐吗?”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发出了邀请。
我几乎是受宠若惊,连连点头。
我跟着他走进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院。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石榴树下,晓彤挂的那个晴天娃娃,在风中轻轻摇晃。
他把我让进屋里。屋子不大,但很整洁。墙上挂着他的吉他,桌子上,放着晓彤抄写的那些诗稿。
他给我倒了杯水,然后坐在我对面,陷入了沉默。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怕自己一开口,又会吓到他。
“我……”他终于打破了沉默,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但是……我愿意去了解,那个叫江天的人。”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好,好孩子……”我哽咽着,“妈都告诉你,你想知道什么,妈都告诉你。”
那一天,我坐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给他讲了二十八年的故事。
从他出生时的样子,到他第一次开口叫“妈妈”,从他上学时的调皮捣蛋,到他考上警校时的意气风发。我讲了他和父亲的争执,讲了他对理想的坚持,也讲了……他和晓彤的爱情。
他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他的表情,从一开始的平静,到后来的动容,再到最后的痛苦。
当我说到他牺牲的消息传来时,我们全家是怎样度过那段黑暗的日子时,他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
“对不起。”他说。
这两个字,让我瞬间泪崩。
“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们。”我哭着说,“是我们太心急了,是我们把你逼得太紧了。天儿,不管你记不记得起来,你都是妈的儿子。妈只要你好好活着,就够了。”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冰山,开始真正地融化。
他不再抗拒我的靠近。他会和我一起吃饭,虽然话不多,但气氛不再那么僵硬。
他也开始尝试着,去面对晓彤。
晓彤依旧每天来送她新学的吉他曲。有一次,她弹完准备离开时,院门开了。
江天站在门口,看着她。
“弹得……很难听。”他说。
晓彤愣住了,脸瞬间涨得通红。
“但是……”江天顿了顿,嘴角,竟然勾起了一个极浅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谢谢。”
晓彤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她捂着嘴,用力地点着头。
我知道,这是江...天独有的,那种有点毒舌又有点别扭的温柔。
那个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从前的那个儿子,回来了那么一秒钟。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江天在心理专家的帮助下,开始接受自己的过去。他不再排斥“江天”这个身份,也开始尝试着,去回忆。
虽然记忆的闸门,依旧紧闭着。但他会对着那些老照片发呆,会反复听晓彤弹的那些歌。
我们以为,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他总会想起来的。我们一家人,也总会重新团聚的。
然而,生活,却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和残酷。
一天晚上,江天突然头痛欲裂,陷入了昏迷。我们手忙脚乱地把他送进了医院。
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医生告诉我们一个坏消息:他脑部的淤血虽然在慢慢消散,但当初的撞击,损伤了部分神经。他的记忆,有可能,永远都无法恢复了。
这个结果,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我们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
更糟糕的是,医生还发现,他的身体里,还残留着一些微小的弹片,靠近重要的神经和血管,手术风险极高。这些弹片,就像一颗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危及他的生命。
我和晓彤,都懵了。
我们千辛万苦找回了他,难道,又要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吗?
那段时间,医院的病房,成了我们的家。
江天醒来后,知道了自己的情况。他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沮丧,反而异常的平静。
“也许,这样也挺好。”他对我说,“忘了就忘了吧。至少,那些不好的事情,也都忘了。”
我看着他故作轻松的样子,心如刀绞。
晓彤更是整夜整夜地守着他,给他喂饭,擦身,讲他们过去的点点滴滴。有时候,讲着讲着,她自己就先泣不成声。
江天会伸出手,笨拙地替她擦去眼泪。
“别哭了。”他说,“你哭起来,不好看。”
他的眼神里,有心疼,有愧疚,却没有爱情。
我看得出来,他对晓彤,更多的是一种责任,一种因为“江天”这个身份而必须承担的责任。他努力地想去爱她,想去回应她的深情,但他做不到。
他的心,一部分留在了过去,另一部分,还停留在丽江那个叫阿哲的身体里。
有一天,阿秀,那个调酒师女孩,找到了医院。
她提着一篮水果,站在病房门口,看着病床上的江天,和一旁削着苹果的晓彤,眼神复杂。
“我来看看他。”她说。
晓彤站了起来,对她点了点头。两个女人之间,有一种微妙而紧张的气氛。
“阿哲……”阿秀走到床边,轻声叫他。
江天看着她,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我们从未见过的柔情和歉意。
“对不起,阿秀。”他说。
阿秀摇了摇头,眼泪掉了下来:“你不用说对不起。你只要告诉我,你……还会回去吗?”
江天沉默了。
这个问题,也是我们所有人心里的问题。
他会回去做那个自由自在的阿哲,还是会留下来,做回那个背负着责任和过去的江天?
病房里,一片死寂。
晓彤放下了手里的苹果,默默地走出了病房。我跟了出去。
在走廊的尽头,她靠着墙,无声地流着泪。
“妈,我可能……要放弃了。”她哽咽着说。
我心里一痛,抱住了她:“傻孩子……”
“我爱的是江天,那个会跟我吵架,会给我惊喜,会紧紧抱着我说爱我的江天。”她哭着说,“可他不是。他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没有爱。我不想逼他,也不想再逼我自己了。”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脸上却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妈,我把他还给阿哲了。也把我,还给我自己了。”
就在我们以为,这已经是最糟糕的结局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医院。
是张警官。
他带来的,不是好消息,而是一个惊天的警报。
“当年那个案子,并没有完全结束。”张警官的表情异常严肃,“主犯虽然被击毙了,但他的弟弟,一个更狡猾、更残忍的毒枭,一直在境外活动,并且扬言要报复所有参与当年行动的警察。我们最近得到线报,他已经潜入了境内。”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江天还活着的消息,虽然我们内部做了保密,但很难保证没有泄露出去。他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张警官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还有……你们,也可能成为他的目标。”
这个消息,像一道晴天霹雳,把我们所有人都打懵了。
我们不仅没能让江天恢复记忆,反而因为他的“复活”,把整个家,都置于了巨大的危险之中。
那天晚上,病房里异常安静。
江天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言不发。
我和卫国(他也紧急赶了过来),还有晓彤,都坐在旁边,心情沉重。
“爸,妈,晓彤。”他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你们都回去吧。”
“天儿,你说什么傻话!”我急了。
“我不是傻话。”他转过头,看着我们,那双眼睛里,不再是迷茫,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和决绝,“我是江天,是警察。这是我的战斗,跟你们没关系。你们留在这里,只会成为我的软肋。”
“可是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他打断了我,“张警官已经安排好了,明天,我会转到警方的秘密医疗点,接受治疗和保护。你们……回到原来的生活里去。”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了晓彤身上,眼神里充满了深深的歉意:“晓彤,对不起。忘了我吧。去找一个……能给你幸福的人。”
“江天!”晓彤哭着摇头。
“这是命令。”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这三个字。那语气,那眼神,像极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缉毒警队长。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
他或许没有恢复记忆,但他骨子里的责任和担当,他作为一名警察的使命感,已经苏醒了。
他不再是那个在阳光下弹唱的阿哲,他选择,做回江天。
一个要用生命去守护我们,守护职责的,江天。
第二天,天还没亮,一辆不起眼的面包车就停在了医院后门。
江天在两名便衣的护送下,坐上了车。
我们站在晨曦的微光里,看着他。他穿着一身干净的病号服,身形消瘦,但背脊挺得笔直。
他没有回头。
车子缓缓开动,很快,就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
我站在原地,泪流满面。
我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找回了我的儿子。却又在找到他的这一刻,再一次地,失去了他。
生活,给我们开了一个巨大而残忍的玩笑。
我们回到了家。
那个我们生活了几十年的家,此刻却显得那么空旷和陌生。江天的房间,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书桌上,放着他和晓彤的合影,照片上的两个人,笑得那么灿烂。
晓彤没有再哭。她只是走进房间,把那张合影,轻轻地放进了抽屉里。
我知道,她做出了她的决定。
几天后,她收拾好行李,对我鞠了一躬。
“妈,爸,我走了。”她说,“我想出去走走,去看看我们以前说好要一起去的地方。一个人。”
我没有留她。我知道,这个家,困住她太久了。她需要自由,需要新的空气。
“去吧。”我抱了抱她,“累了就回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晓彤走了。
家里,只剩下我和卫国,两个相顾无言的老人。
我们又回到了原点。不,比原点更糟糕。我们知道了儿子还活着,却无法相见,还要日日夜夜为他的安危担惊受怕。
卫国的头发,在短短一个月里,白了一大半。他不再把悲伤埋在工作里,而是每天陪着我,买菜,做饭,散步。我们俩,像两只相互依偎着取暖的刺猬。
我再也没有去过云南。那个曾经带给我巨大希望,又给了我无尽痛苦的地方,我不敢再触碰。
只是,我常常会做梦。
梦里,江天穿着那件白色的棉麻衬衫,坐在丽江古城的阳光下,抱着吉他,对我唱着那首《温柔》。
“……不知道,不明了,不想要,为什么,我的心,那爱情的绮丽,总是在孤单里,再把我的最好的爱,给你……”
歌声里,他的脸,时而是江天,时而是阿哲。
我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他的身体,还好吗?他的记忆,恢复了吗?那个潜伏在暗处的危险,解除了吗?
我们得不到任何消息。为了他的安全,他成了一个需要被彻底“遗忘”的人。
一年后的一个春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的,有点耳熟的女声。
“……阿姨,是我,阿秀。”
我愣住了。
“阿哲……他……托我带个东西给你们。”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几天后,我收到了一个从云南寄来的包裹。
包裹里,是一把崭新的木吉他。吉他上,刻着一行小字:
“妈,等我回家。”
字迹,是我熟悉的,江天的笔迹。
我抱着那把吉他,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我知道,我的儿子,他正在回家的路上。无论那条路有多长,多危险,他都在努力地,向我们走来。
而我们,会一直等下去。
故事到这里,似乎应该有一个光明的结尾。但我知道,生活远没有那么简单。在看不见的角落里,危险的阴影依然笼罩着我们。
有一天,我去超市购物,在拥挤的人群中,一个与我擦肩而过的男人,不经意地碰掉了我的购物袋。
“对不起。”他低声说,帮我捡起散落的东西。
他抬起头,那是一张极其普通的脸,普通到让人过目就忘。但他的眼睛,像鹰一样锐利,扫过我的脸时,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他把东西递给我,转身汇入了人流,消失不见。
我站在原地,心脏狂跳不止。后背,沁出了一层冷汗。
回到家,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卫国。卫国安慰我说,是我想多了。
但那天晚上,我收到了江天离开后,第一条,也是唯一一条信息。
信息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只有两个字:
“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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