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上看 那年夏天 (2006) 带字幕
cac55 2025-11-03 19:06 5 浏览
风跟刀子一样。
刮在脸上,疼。
我们这儿的山,一入冬就没个好脸色,天阴沉沉的,像是被人欠了八百吊钱,随时能往下啐一口冰碴子。
风是从山坳里灌进来的,呜呜地响,像没娘的娃在哭。
林老师就最怕这个风。
她不是我们这山里的人。
她是从城里来的,皮肤白得像刚出锅的馒头,手指头又细又长,不像我们,指甲缝里永远是抠不干净的泥。
她一来,我们那破得四面漏风的土坯教室,好像一下子就亮了。
那光,不是太阳光,是她身上带来的。
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香香的,淡淡的,像是山里春天头一回开的野花。
我上课总走神,不是不爱听,是太爱看她。
看她怎么用那双干净的手,捏着一小截白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行行我们看不懂,但觉得顶好看的字。
看她讲课文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好像那书里的每一个字,都在她眼睛里活了过来。
她会咳嗽。
特别是风大的晚上。
她的宿舍,就在教室后头,一间小小的泥瓦房。
窗户是木格子糊的纸,早就破了好几个大洞。
风一钻进去,窗户纸就扑棱扑棱地响,像一只受了惊的鸟,拼命想飞,又飞不走。
我听得见。
我家离学校不远,就在半山坡上。
夜里静得很,一点点动静都能传出老远。
我常常躺在冰凉的炕上,竖着耳朵听。
先是风声,然后是窗户纸的声音,再然后,就是林老师压得低低的咳嗽声。
一声,又一声。
像一把小小的,钝钝的凿子,一下一下,凿在我的心口上。
难受。
比我爹用皮带抽我还难受。
我跟娘说,林老师的窗户破了。
娘叹了口气,从米缸里舀了半瓢白面,说:“拿去,给你林老师糊窗户。”
我们家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顿白面。
那半瓢面,金贵得很。
我用个破碗装着,手抖得厉害,生怕洒了一星半点。
又找了几张我爹看过就扔在墙角的旧报纸,报纸上的字,我大多不认识,但印着些穿得很少的女人,我赶紧把那几页给抽了出去,脸烧得慌。
剩下的,都是密密麻麻的字,干净。
夜里,等我爹的鼾声响得跟打雷一样,我才悄悄爬起来。
月亮被云遮住了,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山里的狗不知道闻到了什么味儿,远远地叫唤起来,一声接一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我把那碗面粉揣在怀里,贴着墙根,一步一步往学校挪。
脚下的土路冻得硬邦邦的,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我怕被人听见。
心跳得跟揣了只兔子似的,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学校里静悄悄的。
只有林老师那间屋子,还透出一点点昏黄的光。
那光,像一颗掉在黑丝绒上的豆子,小小的,却暖得让人想哭。
我绕到窗户底下,蹲下身子,大气都不敢喘。
风更大了,刮得我脸生疼。
我能清楚地听见屋里的咳嗽声,比在家里听到的更清晰,也更让人心疼。
我把旧报纸铺在地上,用雪水把白面和成黏糊糊的浆糊。
手冻得像胡萝卜,又红又硬,早就没了知觉。
可我心里是热的。
一想到马上就能把这该死的风挡在外面,林老师晚上就能睡个好觉,我就觉得这点冷,算个屁。
我踮起脚,把裁好的报纸,小心翼翼地往窗户的破洞上贴。
浆糊冰凉,沾在手上,黏糊糊的。
我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地把报纸抹平,生怕弄出一点声音。
就在我贴最后一个大洞的时候,我的手肘不小心碰到了窗格子。
“吱呀”一声。
声音不大,但在这样死寂的夜里,却像炸雷一样。
我吓得整个人都僵住了,像一截木头桩子,钉在了原地。
屋里的咳嗽声,停了。
完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被发现了。
我该怎么说?
说我路过?半夜三更,谁信?
说我来偷东西?学校里穷得耗子都含着眼泪走,我能偷啥?
我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想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就在这时,我透过还没糊上的那个破洞,看到了屋里的情景。
那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一幕。
林老师没有睡。
她穿着一件蓝色的旧棉袄,坐在小小的木桌前。
桌上点着一盏煤油灯,火苗一跳一跳的,把她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她没有看书,也没有备课。
她手里拿着一个相框。
相框是木头的,很旧了,边角都磨得发亮。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相框里的照片,一动不动。
我看不清照片上的人是谁。
但我看见了林老师的眼泪。
那不是我以前见过的哭。
不是我们村里二丫被她娘打了,坐在地上撒泼打滚地嚎。
也不是邻居家的小栓,摔破了膝盖,疼得嗷嗷叫。
林老师没有声音。
一滴眼泪,就那么从她眼角滑下来,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掉了下来。
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它们顺着她光洁的脸颊,往下淌,淌过她的下巴,最后“啪嗒”一声,滴在她面前摊开的一本书上。
晕开一小团深色的印记。
她好像一点都没感觉到。
整个人,就像一尊没有灵魂的泥塑。
眼睛空洞洞的,望着那个相框,好像要把自己的魂儿都望进去。
那眼神,我形容不出来。
像是……像是我家那条老黄狗,快死的时候,看着门口的那条路。
又像是冬天结了冰的河面,底下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死寂的寒冷。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疼。
比风刮在脸上还疼。
我一直以为,林老师是神仙。
她什么都懂,什么都会。
她会说我们听不懂的普通话,会唱好听的歌,会画出山里没有的花。
她永远那么温柔,那么爱笑。
好像这个世界上,就没什么事能让她烦恼。
可我眼前看到的这个林老师,不是。
她那么脆弱,那么悲伤。
像一片被秋风打落的叶子,孤零零的,不知道该飘向哪里。
我忽然明白了。
她也会冷,也会怕黑,也会有伤心事。
她不是神仙。
她只是一个……和我们一样的人。
甚至,比我们还孤独。
风还在刮。
我手里的那块报纸,被风吹得哗哗响。
我突然不想糊上这个洞了。
我想冲进去,问问她怎么了。
我想告诉她,别哭。
可我不敢。
我算什么呢?
一个浑身是泥,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好的穷小子。
我能做什么?
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哭。
看着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把那本书浸湿。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动了。
她抬起手,用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
然后,她把那个相框,小心翼翼地,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的身体,在微微地发抖。
我看到她的嘴唇在动,好像在说什么。
离得太远,我听不清。
但我能猜到。
那一定是一个名字。
一个让她笑,也让她哭的名字。
我的眼眶,也湿了。
不是因为冷,也不是因为害怕。
是一种说不出的酸楚,从心底里冒出来,一直冲到鼻子里。
我吸了吸鼻子,用冻僵的手,把最后一块报纸,轻轻地,稳稳地,贴在了那个破洞上。
把风,挡在了外面。
也把她的悲伤,关在了那间小小的,温暖的屋子里。
我没有立刻走。
我在窗户下又蹲了一会儿。
屋里的光,透过新糊上的报纸,变得模糊而柔和。
我看不清她的身影了。
但我知道,她还在那里。
抱着她的秘密,独自一人,熬过这个漫长的,寒冷的夜。
从那天起,我好像一下子长大了。
我不再是那个只会上课偷看她,下课跟在屁股后面,想让她多看我一眼的傻小子了。
我开始做一些,我觉得自己应该做的事。
每天天不亮,我就起床,跑到学校,把她宿舍门口和教室门口的雪,扫得干干净g净。
我知道她怕滑。
我把我家冬天存的最好的干柴,偷偷地,一捆一捆,搬到她宿舍的窗户底下。
我知道她屋里的柴火,又湿又潮,点不着。
下课的时候,我不再围着她问一些傻问题。
我会默默地,把黑板擦得干干净净,把讲台上的粉笔灰,用湿布抹掉。
我做的这些,都很隐蔽。
我不想让她知道。
我只是想,让她在这冰冷的山里,能多感受到一点点,哪怕只有一丝丝的暖意。
她好像也察觉到了一些变化。
有一次,她把我叫到办公室。
她的办公室,其实就是她宿舍里隔出来的一角。
那张小木桌,就是她的办公桌。
她递给我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
红薯的皮烤得有点焦,但里面的瓤,是金黄色的,冒着甜丝丝的热气。
“是你吧?”她问。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盯着手里的红薯。
“什么?”我装傻。
“门口的雪,窗台下的柴火。”她顿了顿,又说,“还有窗户上的报纸。”
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一直烧到耳根。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
我窘得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
“对不起,林老师,我……”我结结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却笑了。
那是我见过她最温柔的笑。
不像平时在课堂上,带着鼓励和赞许。
这个笑里,有别的东西。
像是感激,又像是……心疼。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她说,“应该是我谢谢你。”
她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
她的手,好暖。
不像我娘的手,粗糙得像砂纸。
她的手,软软的,带着一股淡淡的墨水香。
那一刻,我差点哭出来。
“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她把红薯往我手里又推了推。
我咬了一口。
好甜。
是我这辈子吃过,最甜的东西。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好像有了一种说不出的默契。
我还是会偷偷地为她做一些事。
她也再没有点破过。
只是有时候,她会在我的课桌里,放一个苹果,或者几颗糖。
那是她从城里带回来的,我们这儿见都见不到的好东西。
我知道,这是她给我的谢礼。
也是我们之间,不用言说的秘密。
我开始拼了命地学习。
以前,我只是觉得读书好玩,能听到很多山外面新奇的故事。
现在,我觉得读书,是一件顶顶重要的事。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是想让她开心。
或许,是想让她觉得,我不是一个只会调皮捣蛋的野孩子。
又或许,我只是隐隐地觉得,只有读书,才能让我离她的世界,更近一点。
她的世界,在山的那一边。
很远,很远。
我常常会在夜里,想起那个晚上。
想起她抱着相框流泪的样子。
那个相框里的男人,到底是谁?
他为什么会让林老师那么伤心?
这个疑问,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不疼,但总觉得不舒服。
我开始留意一切跟那个男人有关的线索。
林老师有一本很厚的日记本,红色的塑料皮,上面烫着金色的“日记”两个字。
她总是把它锁在一个小木箱里。
有一次,她去镇上开会,忘了锁箱子。
我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那个箱子。
日记本就静静地躺在里面。
我的心跳得厉害。
我知道,偷看别人的日记,是不对的。
林老师教过我们,要尊重别人的隐私。
可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太想知道了。
我翻开了日记本。
里面的字,跟她的人一样,清秀,干净。
记录的,都是一些她在山里教书的日常。
今天哪个学生又进步了,明天哪个孩子又生病了。
字里行间,都是对我们的关心。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心里越来越愧疚。
就在我准备合上日记本的时候,一张照片,从里面滑了出来。
我捡起来。
照片已经有些泛黄了。
上面是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人。
他笑得很灿烂,牙齿很白,眼睛里像是盛满了阳光。
英俊,挺拔。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就是我那天晚上,在相框里看到的那个男人。
照片的背面,有一行字。
是用钢笔写的,字迹很用力,像是要刻进照片里一样。
“赠吾爱林晚,待我凯旋,许你一生。——陈晖”
林晚。
原来林老师叫林晚。
真好听的名字。
像山里的傍晚,安静,又温柔。
陈晖。
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把照片小心翼翼地夹回日记本,把一切都恢复原样。
心里却像是压上了一块大石头。
沉甸甸的。
过了几天,村长来学校,给林老师送一些过冬的白菜。
我帮着一起搬。
闲聊的时候,村长看着林老师,叹了口气。
“林老师啊,你来我们这穷山沟,也快两年了吧?”
林老师点点头,笑了笑:“是啊,时间过得真快。”
“你啊,也别太苦了自己。”村长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人,总得往前看。”
林老师的笑容,僵了一下。
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我知道的,村长。”
等村长走了,我终于忍不住,问她:“林老师,陈晖是谁?”
我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的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她猛地回头看我,眼睛里充满了震惊,还有一丝……慌乱。
“你……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我把那天看到照片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我以为她会生气,会骂我。
可她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脸色越来越白。
等到我说完,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永远都不会再开口了。
她才用一种很轻,很飘忽的声音说:“他……是我的爱人。”
“那……他人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不在了。”
那三个字,她说得那么轻,却像三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他是一名军人,在边境执行任务的时候……牺牲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牺牲了。
我终于明白,那天晚上,她为什么会哭得那么伤心。
也终于明白,村长为什么会说那番话。
原来,她带着这么沉重的一个故事,来到了我们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
“他走的时候,我们刚订婚。”林老师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他说,等他回来,我们就结婚。”
“我一直在等他。”
“可是,等回来的,只有一张通知书,和一个盖着国旗的盒子。”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捂着脸,蹲在地上,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这一次,她哭出了声音。
压抑了很久很久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站在她面前,手足无措。
我想安慰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任何语言,在这样的悲伤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无力。
我只能走过去,学着她曾经安慰我的样子,笨拙地,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她的头发,散落下来,带着一股好闻的洗发水的味道。
她的身体,那么瘦弱,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
那一刻,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保护她。
我不能让任何人,再欺负她。
也不能让她,再这么伤心。
虽然我知道,我根本没有这个能力。
但这个念头,就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疯狂地生根,发芽。
从那天起,林老师好像变了。
她不再刻意地隐藏自己的情绪。
有时候,上着上着课,看着窗外飞过的一只鸟,她会突然失神。
我知道,她又想起他了。
有时候,她会坐在宿舍门口的台阶上,一坐就是一下午,什么也不干,就只是看着远处的群山发呆。
我知道,她在看他离开的方向。
村里的人,都说林老师是“中了邪”。
只有我知道,她不是中了邪。
她只是病了。
心病。
我开始想尽一切办法,让她开心起来。
春天的时候,我跑到后山,把开得最艳的山杜鹃,摘下来一大捧,插在她窗台的罐头瓶里。
夏天的时候,我下到河里,给她摸来最新鲜的鱼,用树枝串着,烤得外焦里嫩,偷偷放在她门口。
秋天的时候,我爬上最高的柿子树,把最红最甜的柿子,一个个摘下来,用衣服兜着,送到她手里。
冬天,我就像以前一样,给她扫雪,给她送柴。
我做的这些,都很笨拙。
甚至有些可笑。
但我不知道,除了这些,我还能为她做什么。
她每次收到我的礼物,都会对我笑。
只是那笑容里,总是带着一丝苦涩。
我知道,我给的这点温暖,根本融化不了她心里的那座冰山。
但我不放弃。
只要能看到她笑,哪怕只有一秒钟,我也觉得值了。
转眼,又是一年。
林老师来我们这儿,已经第三个年头了。
她的脸色,比刚来的时候,苍白了许多。
人也更瘦了。
村长和村里的几个长辈,都劝她。
“林老师,回城里去吧。”
“你还年轻,不能一辈子就这么耗在我们这穷山沟里。”
“你是个好姑娘,该有自己的生活。”
每次,林老师都只是摇摇头,说:“我喜欢这里。”
我知道,她不是喜欢这里。
她只是想找一个地方,躲起来。
一个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知道她过去的地方。
在这里,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想念那个人。
可是,她越是想念,就越是走不出来。
像一个被困在迷宫里的人,找不到出口。
那年夏天,山里发了洪水。
连着下了半个月的暴雨,河水暴涨,淹没了田地,冲垮了道路。
我们村,彻底成了一座孤岛。
学校的教室,是村里最结实的建筑。
村里的人,都暂时搬到了教室里避难。
林老师忙前忙后,照顾老人,安抚孩子。
她把自己的口粮,都分给了大家。
自己每天只喝一点稀粥。
有好几次,我都看到她因为体力不支,差点晕倒。
我心疼得要命,却又无能为力。
一天夜里,雨下得更大了。
电闪雷鸣,像是要把天给劈开。
村西头的李奶奶,突然犯了急病,上吐下泻,眼看就要不行了。
李奶奶的儿子,跪在地上,哭着求大家救救他娘。
可路被冲断了,去镇上的卫生院,要翻过两座山。
这样的天气,根本不可能。
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就在大家绝望的时候,林老师站了出来。
“我学过一些急救知识。”她说,“我去看看。”
她不顾大家的阻拦,披上一件雨衣,就冲进了雨里。
我没有丝毫犹豫,也跟着跑了出去。
雨太大了,打在脸上,像小石子一样疼。
山路又滑又陡,好几次,我们都差点摔下山崖。
林老师的身体本来就弱,没走多远,就气喘吁吁,脸色惨白。
我拉着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还在不停地发抖。
“林老师,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去。”我说。
她却摇了摇头,眼神异常坚定。
“不行,我必须去。”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坚持。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山路上,走了将近两个小时。
终于赶到了李奶奶家。
林老师顾不上擦掉脸上的雨水和泥水,立刻就给李奶奶做检查。
按压,听诊,喂药。
她的动作,专业而沉稳。
完全不像一个平时连瓶盖都拧不开的弱女子。
折腾了半个多夜,李奶奶的病情,终于稳定了下来。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林老师却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
她发起了高烧。
烧得满脸通红,嘴里不停地说着胡话。
我背着她,冒着大雨,往学校赶。
她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
趴在我背上,我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我只觉得,我的心,像是被掏空了一样。
回到学校,我把她安顿在她的床上。
我用冷水浸湿毛巾,一遍一遍地给她敷额头。
她一直在说胡话。
反反复复,只有两个字。
“陈晖……陈晖……”
她叫着那个人的名字,眼泪顺着眼角,不停地流下来。
我握着她滚烫的手,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绝望。
我救不了她。
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困在回忆里,受尽折磨。
雨,一直下到天亮才停。
林老师的烧,也慢慢退了。
她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守在床边的我,愣了一下。
“我……睡了多久?”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一晚上。”我说。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
我赶紧扶住她。
“谢谢你。”她看着我,轻声说。
我摇摇头。
“林老师,”我鼓起我这辈子最大的勇气,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忘了他吧。”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
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求你了。”我的声音,带着一丝哀求,“你看看你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
“你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他要是知道你为了他,把自己折磨成这样,他会开心的吗?”
“他希望看到的,是一个好好活着的林晚,不是一个行尸走肉!”
我的话,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插进了她的心里。
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
“你懂什么?”她终于崩溃了,用尽全身力气,对我喊道,“你什么都不懂!”
“我忘不了!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他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光!他走了,我的天就塌了!你明不明白?”
她一边喊,一边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那样子,像一只受伤的,绝望的野兽。
我冲过去,抓住她的手。
“我明白!”我也冲她喊,“我怎么会不明白!”
“你就是我的光!”
这句话,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吼出来之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粗重的喘息声。
林老师愣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我,眼睛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我也愣住了。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是我藏在心里,最深,最深的秘密。
我以为,我会把它带进棺材里。
可现在,它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被我喊了出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想逃跑。
可我的手,还被她抓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傻孩子。”她说。
声音里,没有嘲笑,没有鄙夷。
只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像是无奈,又像是感动。
那场洪水过后,林老师好像真的开始变了。
她不再整天发呆,也不再失眠。
她开始主动和村里的人说话,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
虽然那笑容,还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伤。
但至少,她活过来了。
我知道,我的那句话,起了作用。
虽然那是一句,我永远都不该说出口的话。
我们的关系,也变得有些微妙。
她待我,比以前更好了。
会给我开小灶,会给我讲很多山外面的故事。
但我们之间,好像又隔了一层什么东西。
一层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存在的隔膜。
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起那天晚上的事。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我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
走的那天,全村的人都来送我。
林老师也来了。
她没有像别人一样,说一些祝贺和勉励的话。
她只是把一个用新手帕包着的东西,塞到了我手里。
“拿着。”她说,“到外面,别亏了自己。”
我打开手帕。
里面是一支崭新的钢笔,和一沓厚厚的钱。
那钱,有零有整,皱皱巴巴的。
我知道,那是她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全部积蓄。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林老师,我不能要。”我把东西推回去。
她却按住我的手,摇了摇头。
“这不是给你的。”她说,“这是……我替陈晖,给你的。”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他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资助一个山里的孩子读书。”
“他说,知识,是走出大山的唯一希望。”
“你很像他。”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泪光,“一样的倔强,一样的……善良。”
“就当是,替他完成这个心愿,好吗?”
我再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我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走了。
坐着村里唯一的一台拖拉机,离开了那个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山村。
拖拉机开动的时候,我回头看。
林老师就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远远地望着我。
她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最后,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可我知道,她会一直在那里。
像一盏灯,照亮我前行的路。
到了县城,我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多精彩。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拼命地吸收着一切新鲜的知识。
我很少回家。
不是不想,是不敢。
我怕看到她,会让我分心。
我只能把所有的思念,都化作学习的动力。
我每个月,都会给她写一封信。
告诉她我的学习情况,告诉她我在城里的所见所闻。
她也会给我回信。
她的信,总是很短。
寥寥几句,叮嘱我注意身体,好好学习。
字里行间,却透着浓浓的关切。
我们就这样,用最古老的方式,维持着联系。
高三那年,我接到了村长的电话。
电话里,村长的声音,哽咽着。
他说:“娃,你快回来吧。”
“林老师她……快不行了。”
我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
我连夜坐车,赶回了村里。
当我冲进那间熟悉的小屋时,我几乎认不出躺在床上的那个人。
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色蜡黄,嘴唇干裂。
曾经那双明亮的眼睛,也变得浑浊不堪。
“林老师……”我跪在床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她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突然亮了一下。
她冲我笑了笑,想抬起手,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我回来了,林老师,我回来了……”我握住她冰凉的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别哭……”她用尽力气,说,“我……我没事……”
村长告诉我,林老师得了很严重的病。
是癌症。
早就发现了,但她一直拖着,不肯去治。
她说,她不想死在医院冰冷的病床上。
她想死在这里。
这个有山,有水,有她和他的回忆的地方。
我陪了她最后三天。
那三天,她精神好了很多。
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了很多很多话。
说她小时候的事,说她和陈晖的事。
她说,陈晖是她见过的,最勇敢,最正直的人。
他说,他要去保家卫国,那是他的责任。
她说,她不怪他,她只怪自己,没有好好地,跟他告个别。
“我这一辈子,太短了。”她看着窗外,喃喃地说,“但我不后悔。”
“我爱过,也被爱过。”
“我还……把一个那么好的孩子,送出了大山。”
她转过头,看着我,笑了。
“你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我哭得泣不成声。
第三天傍晚,她把我叫到床前。
她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被她摩挲了无数遍的木相框。
“帮我……”她说,“把他……放在我身边……”
我接过相框。
照片上的那个男人,依旧笑得那么灿烂。
我把相框,轻轻地,放在了她的枕边。
她侧过头,看着照片里的他,脸上露出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幸福而满足的笑容。
“陈晖……”她轻声唤着他的名字,“我来……找你了……”
她的手,从我的手里,滑落了下去。
眼睛,也永远地闭上了。
窗外,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她安详的脸上。
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她就像一个睡着了的,美丽的仙女。
林老师走了。
按照她的遗愿,我们把她和那个相框,一起葬在了后山那片开满杜鹃花的山坡上。
那里,可以看见日出,可以看见村庄,也可以看见……他离开的方向。
我没有哭。
因为我知道,她不是死了。
她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赴一个迟到了很多年的约会。
处理完林老师的后事,我回到了学校。
高考,我考上了全国最好的一所大学。
去北京报到的那天,我谁也没告诉。
我一个人,去了后山。
在她的坟前,我放上了一束新摘的杜鹃花。
“林老师,”我说,“我走了。”
“我要去山外面,看一看你说的那个,很大的世界。”
“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
“我会活成……你希望我成为的样子。”
“也会活成……他希望你成为的样子。”
风,轻轻地吹过山岗。
满山的杜杜鹃花,摇曳着,像是在跟我告别。
我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小小的坟茔,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下山。
我没有回头。
因为我知道,她会一直在那里。
在风里,在云里,在每一朵盛开的杜鹃花里。
看着我,走过千山万水,走向那个,属于我的,光明的未来。
很多年过去了。
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浑身是泥的穷小子。
我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自己的家庭。
我走过了很多地方,见过了很多人。
但我的心里,永远有一个角落,留给那个叫林晚的女人。
她是我生命里的第一束光。
是她,把我从黑暗的,闭塞的大山里,拉了出来。
是她,教会我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什么是牺牲。
也是她,让我明白,生命可以短暂,但精神,可以永恒。
每年清明,我都会回到那个小山村。
村子,已经不是当年的样子了。
泥泞的土路,变成了平坦的水泥路。
破旧的土坯房,也变成了崭新的小楼。
那所我们曾经上课的学校,也被推倒,建起了一座更大,更漂亮的“林晚希望小学”。
我站在后山的山坡上,看着她的墓碑。
墓碑上,没有照片。
只刻着一行字。
“一个把光明留给大山的人。”
我把一束杜鹃花,轻轻地放在墓前。
“林老师,”我轻声说,“我回来了。”
“你看,山里的孩子,再也不用在漏风的教室里上课了。”
“他们有明亮的教室,有崭新的课桌,有最好的老师。”
“你当年的愿望,都实现了。”
风,从山谷里吹来,带着杜鹃花的香气。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穿着蓝色旧棉袄的女人,坐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抱着相框,无声地流泪。
也仿佛看到了,她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冲我挥手,笑得那么温柔。
我的眼眶,又湿了。
我知道,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她化作了山,化作了水,化作了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希望。
她是我心里,永远的,那扇糊着旧报纸的窗。
窗外,是呼啸的寒风。
窗内,是永不熄灭的,温暖的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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