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剧的巅峰之作——《剑啸江湖》

在整个武侠电视剧最兴盛的年代至年代，香港向世界输出最多的武侠电视剧大概就属丽的（以及后来的亚视ATV）以及著名的TVB了。我们耳熟能详的所有童年记忆武侠电视剧，绝大多数也都来自这两家公司。

当然细较起来，亚视和TVB的武侠电视剧，有着非常大的风格差异。例如亚视往往剑走偏锋，主题阴沉，画面灰暗，着力于挖掘人性，少有大团圆结局，更多神剧情神转折。而TVB则很早就意识到“合家欢”的重要性，始终将大团圆，寓教于乐，正能量，主旋律、高大上的正面人物作为自己商业模式的成功之道。毫无疑问，TVB取得了巨大商业上的成功。而ATV则日趋边缘化，只在少数部分观众心中封神。

但，时隔多年后来看这两个电视台分别推出的武侠电视剧，抛开现在都显得有些粗糙的制作，总有一种感觉：总体而言，亚视更经得起时间的流逝——无论是它凄厉凌冽的风格，还是犀利阴冷的故事，或是苍凉黯淡的画面，乃至复杂立体的人物。

我们当然可以说，亚视的制作往往更艺术化，更富思想性。只是亚视却难免忘了一点：思想性和艺术化，原本就不是电视剧的追求。如果想要探讨沉重的人生话题，观众会更倾向于看电影、小说，而并非在固定的时间点坐在电视机前，花上数周数月等待一部漫长的电视剧。尤其是在电视剧的传播途径当时只集中于电视频道，又是香港这样一个人口基数不大的弹丸城市中——这和《西部世界》、《权力的游戏》、《纸牌屋》的异军突起，情况又大不相同。

惋惜固然惋惜，但作为天生喜欢阴暗苦逼剧，对爽文爽剧有着天然抵抗力的“犯贱”观众，在情感倾向上，绝对一边倒的倒向了亚视。

更加感激没钱的亚视，无法和TVB竞争当时最火的金庸小说版权，拍不了《笑傲江湖》、《天龙八部》、《射雕英雄传》什么的，倒是拍了两部我最喜欢的古龙剧经典：刘松仁版《九月鹰飞》和《剑啸江湖》，尤其是后者，当之无愧古龙剧的巅峰。

如果要问我古龙武侠剧的正确打开方式，我一定不会推荐著名的秋官版《楚留香传奇》，甚至也不会选著名的梁朝伟吴岱融《绝代双骄》（其实这部原著就不是那么能代表古龙）和吴岱融张兆辉版的《边城浪子》，而是会选这部版的《剑啸江湖》（或者加个新加坡的《莲花争霸》）。

我倒蛮相信，喜欢古龙的人，大抵上对欢乐、团圆、正义、大人物、仁人志士正人君子、救国救民、理想主义之类有着一定的疏离感。所以刚刚好，就去看ATV的《剑啸江湖》吧。

绝对让你惊艳。

正如此前所言，《流星·蝴蝶·剑》大约是古龙情节构思最为完整，故事张力最为集中的一部小说了，这也意味着，它可能是古龙作品中，最适合拍成影视的一部。

在古龙不算太多的改编电视剧广获成功的例子中（不仅是票房，还包括口碑，尤其是在古龙铁杆粉丝中的口碑），《流星·蝴蝶·剑》的改编剧或许是最多的（虽然它名气在古龙作品中不算大，改编率也不高），包括楚原的《流星·蝴蝶·剑》，《莲花争霸》，甚至年央视的《流星·蝴蝶·剑》，但在看过央视版再去补完《剑啸江湖》的我来说，不得不说最喜欢的，还是香港亚视的绝唱《剑啸江湖》。

在所有影视改编中，成功者各有各的经验：《莲花争霸》的诡谲凄艳、楚原《流星·蝴蝶·剑》的唯美诗意，央视版则正如我分析过的一样，胜在剧情的完整和严密。但《剑啸江湖》则完全剑走偏锋。它可能是人物塑造上最成功，视野格局立意最高的一部，不仅在古龙的武侠改编中，甚至在整个年代香港亚视TVB最后的武侠影视剧中，也是最后的绝响与余韵。

（其实，我觉得这部电视剧，有那么一点点超出了古龙的范畴，至少，他是那么的努力，甚至有点达到了古龙想要达到却由于敷衍了事，没有达到的境界。）

这部电视剧最接近古龙的是什么了？

我想，是那份骨子里透露出来的苍凉。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是古龙小说中多次发出的感叹。

和大多数武侠小说不同，古龙笔下人物，几乎没有“机缘巧合”可言，更少小人物修炼成大英雄（倒过来还差不多……），都被看不见的命运丝线摆布，他们或受制于情感，或受制于欲望，谁也逃不开命运的大网，仿佛陷入蛛网的小虫，越是挣扎，束缚越紧。而躲在不远处随时会露出毒牙的蜘蛛了：此刻的捕食者，下一个瞬间，便可能被别人捕猎。

于是那无能为力的徒劳感和无意义的虚无感，便成为笼罩在所有人物上空的乌云，挥之不去。

《剑啸江湖》正是在这一点上，无限还原了古龙。

在这部出场据说有人最后存活下来的人数为3（剩下的3人还瘫痪了一个，心死了一个）的电视剧中，“死亡”毫无疑问成为了最大的关键词。

死，无意义的死，接连不断的死……纵然是偏爱死亡主题的古龙，死亡也从来没有在一部古龙剧如此阴冷的露出它的狰狞。

而重要的是：每一个人，都不断的抗拒着自己的命运，都在拼命主动追求，想要生存下去，正是因为他们竭力的抗争，才让命运的毒牙显得更加冰冷残酷。

故事一开始，魔教第一高手雁北飞，为了让来自所谓“名门正派”的妻子得到亲生父亲的承认，答应和东瀛来的第一剑客柳生一剑比武，他赢得了比武，却输掉了生命——为了否认中原武林被东瀛剑客打败的耻辱，为了洗去名门必须请被敌视的魔教出手拯救的真相，更为了中原武林的“名望”、“地位”、“面子”或者是这其后意味着的“权力”，身为华山派掌门人的“岳父”楚莽，义无反顾的要杀自己的女婿、女儿和外孙。和片中出现的五大掌门一样，楚莽自始至终都认为自己做的是对的，他为“大义”而牺牲了“亲情”，多么伟光正，仅此而已。

而身为杀手组织老大妓院老鸨的辛晓月（原型高老大），则比《流星·蝴蝶·剑》的原著更具悲剧性。她一心想改变自己低贱的命运，为此不惜牺牲一切：肉体、青春、从小一起长大视自己为亲人爱人的伙伴……可她错了吗？难道像她这样出身底层的女人，向上爬的野心只能带来悲剧？可若她不牺牲，又能否改变得了被凌辱的命运？

楚江南父子了？为了一统江湖的目标，便可以牺牲十数年的父子亲情，更可牺牲唯一的爱情，纵然练成盖世无双的神功，处心积虑，最后又得到了什么？

来自东瀛的柳生一剑，杀了自己的妻子，为的是断绝所有的牵绊达到剑术的巅峰，执念二十年，还不改初心，执念的追求着“胜”，可到头来，还是不免一场空，唯一有机会得到的幸福，依然像流沙般逝去……

何况还有最富魅力，最具争议的秦百川：原本抛弃妻女也一心要融入正道的苍松秦百川，从名门正派不择手段诛杀雁北飞之后，开始对所谓的“主流核心价值观”“道义”产生了深深怀疑。于是他抛弃已经到手的武当掌门之位，毕生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重建江湖秩序”！为此，他牺牲了子女、朋友、下属，最后，还是不免深深的感到孤独和空虚……

《剑啸江湖》中的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执念。这执念，很多已超越了个人得失，是非恩怨，也超越了欲望本身。看着他们那么野心勃勃的奔向自己认为重要，认为正确的目标，付出惨重的代价，以神佛都会动摇的坚定意志，释放一个人可能释放的全部能量，任谁都会动容，都会心生崇敬，甚至心生憧憬——因为大多数人，终归都是被动的，身不由已的，往往只能被世事推动得麻木而盲目，庸庸碌碌，随波逐流。如《剑啸江湖》中这般鲜明强烈的野心，对我们大多数人而言，都是奢侈。

每个人的意志，是那么强烈，由此释放的能量，又那么巨大——古龙笔下的人物，原本就少有被动逃避。

最终了？谁能逃开命运的拨弄？谁能逃离原本的轨迹？该付出的一样不少，该背负的从未变轻，然而失败终归是失败，谁也无法逆天改命，管你崇高还是渺小，管你高尚还是无耻，管你善良还是阴险……统统被漩涡吞噬，像烟花般炸开，了无痕迹。

而最可悲的，莫过于这吞噬背后的无意义。因为除非已经主动去掉自己思考能力或是本性邪恶之人，无论是《剑啸江湖》中的江湖人，还是现实生活中的我们，应该都坚信自己正在做的是正确的事，不管这个“正确”是否建立在伤害他人凌驾他人践踏他人的基础上。或许，他们也不得不相信这“正确”的正确，否则，就无法维系自己的人生，甚至转瞬之间就会失去生存下去的勇气。于是，不得不主动寻找各种理由去支撑自己的行为逻辑，麻痹欺骗残存的道德和良心，让自己相信为恶是为了行善，堕落也是一种高尚（类似在“下一盘大棋”、“客观的看……”或是“谁谁不是这样的？”），荒谬绝伦的无耻，不仅仅充斥在古龙的小说中，更满溢在我们所身处的现实之中。所以，真是分外感受到它的“亲切”。

《剑啸江湖》最大的成功之处，就是将这种苍凉背后的荒谬，赤裸裸的揭露给了我们。

如果不是谁的“错”，那么错的又是谁了？

或如秦百川认为的那样，错的是江湖，错的是弱肉强食，道貌岸然、争权夺利的江湖吗？可为何他付出一切重建起来的秩序，毕生的理想，又那么容易轻易颠覆？

也许，错的，是人性本身？

我以为凭我一个人的力量，就可以改变整个江湖，然而我错了……江湖根本不可能改变，因为江湖本身就是一个斗兽场，只要你赢了，你就可以拥有权力，所有人，不是不敢挑战你，他们在等着你累，等你疏忽，然后反扑，置你于死地……所以所有的仇恨、斗争、恩怨都不可能会停，一个人为了虚荣可以去杀人，甚至不需要一个道理，就可以牺牲……我真的很不明白，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剑啸江湖》的世界，确实有很多和传统武侠电视剧不一样的特质。

除了反思的深度，它也将被视为古龙武侠中精髓的东西，推至最高峰。

例如，古龙的武侠中很少讲求武功的高低，而更看重实战的发挥和智谋的极限。因地制宜，步步为营，算无遗策，机变百出，才是武学的高境界。

秦百川一开始就和执着于“天下第一”的柳生一剑打赌，“我的武功也许不及你，但我所创立的霸业，却是你望尘莫及。”为了这个目标，他充分展现了一个霸主所应有的气度、格局和智慧，双方你来我往，尤其是最后在敌人手握三次必杀技的情况下，硬是用心理战将对方“忽悠”死了。而端木旗居然把自己唯一的儿子送至最大的敌人手下做卧底，认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最安全”，“教养子女最好的老师就是他的敌人，值得尊重的敌人”，这种独一无二的机心，也是令人感叹。

即使是一些细节，《剑啸江湖》也有诸多发挥：如白云利用对手醉酒呕吐的缺点，借机行刺，这是取自古龙《七种武器之离别钩》薛青麟杀万君武一段；楚江南的反叛，在原著中都是点睛之笔，加上万黑旗的背叛，交代的更符合情理。应当说，剧中每一次刺杀，每一次行动，每一步算计，都可以说严密到毫无BUG，古龙武侠融合了悬疑、谍战等诸多元素，《剑啸江湖》更将这份“烧脑”发挥得淋漓尽致，叫人大呼过瘾。（当然，除了死人总是强行复活这一点实在不太好以外。）

当然，《剑啸江湖》的故事跌宕起伏，出人意料，连续反转，不到最后一刻都不知道结局如何的风格，大概也阻断了一大批原本只想借看电视消磨时间，轻松就好的观众，但对习惯了苦逼文套路的我来说，难免就会引为神作了。

为了更好的推动严密的剧情，电视剧的对白可谓精心设计，寓意深远，极得古龙神韵。而打斗场景设置的简洁流畅，虽然不及同期TVB开阔华丽，但胜在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比今天漫天飞来飞去，特效玄幻加一堆，不要好太多。

当时香港的武侠配乐都比较日式，这部本身带有日系特点的武侠剧更把日式乐器用到了极致：箫声呜咽，三弦激切，时而沉郁悲凉，时而诡谲阴森；作战时昂扬激越却隐含孤寒，节奏张弛有度，蕴藏无穷。

当然ATV最擅长的，还是对多面人物的刻画。

雁北飞对待爱人最初的笨拙，到体贴、深情，既有不可一世的剑客豪情，也融入了身为丈夫父亲朋友的稳重体贴。刘松仁确实是当时最好的演员，角色的拿捏十分到位——而到了儿子燕孤鸿这里，就显得有点过于苍老了。尤其是当时并没有好的化妆和特效技术来掩盖人嘴角眉梢的神情，很多时候，虽然觉得刘松仁已经尽了力，但不免仍觉尴尬。

秦汨是整部剧中分外光彩照人的角色，但我个人不是很喜欢，因为很难想象一个女人会爱上造成自己被强奸事实的幕后凶手，更难想象两个人怎么能够顺利跨过这个巨大心结，相敬如宾的生活在一起，个人认为这是编剧的失策。当然，秦汨的“勇”和“纯”，和他最后的结局，确实让人感慨。作为全剧不多的个性较为单纯的角色，没有这个人物的映衬，全剧一定会失色不少。

白云、韩恢、李迈、何欢与辛晓月的情感纠葛，比原著可信。辛晓月没有高老大的风情万种，却多了几分不择手段，那种求生存的卑微，和长期被人凌辱后的心理失衡变态，描绘得较原著细腻。在此基础上，韩恢何欢的个性，也就彰显得更有张力了。

其他如陆隐峰，乔春甫，万黑旗、端木旗以及五集就先后领便当的名门正派们都有上乘的发挥。尤其是楚莽，内疚、慈爱、决心和无耻，都演绎得很精彩。

柳生一剑是徐少强演的，气势永远都那么充沛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香港武侠剧中总是要出现一个姓柳生的剑痴——当然咯，这部融入了《浣花洗剑录》的部分剧情嘛。而且柳生一剑追求剑道极致宁愿堕入魔道的“怨念”，很难让人不印象深刻。

当然，整部剧最有看点的人物，是秦沛的秦百川，和甄志强的楚江南。

老伯这个人物很容易出彩，谷峰演过，郑少秋演过，刘德凯也演过，演得也都不错。在古龙笔下，老伯应该是个枭雄，既有为父的慈爱，也有成大事者不择手段的雄心，当机立断，四处伏笔，野心勃勃——可古龙的老伯，也只是个枭雄，他所做的一切，更像一个赌徒，赌上的，是自己的性命、野心和欲望。

秦百川就不同了，编剧赋予秦百川的，是古龙武侠人物中难有的大格局。从其被逼出卖自己一生最好的朋友开始，到他大功告成后，决定退出江湖为止，所作虽然并非尽皆光明，却称得上坦荡磊落。他不计代价，不念报酬，只言是非善恶，只言道义公理。纵然也牺牲他人，视人为旗子，却能把握大势，坚持初衷，不被权力诱惑，不入歧途，凡事，纵使想要，也取之有道——这样的秦百川，真正当得起英雄二字。

虽然他最后的彻悟有些伤感，命运让人唏嘘，但这才不愧秦百川的胸襟气度，纵然意识到一生诸多遗憾，诸多错误，到手也是一切空空，但也绝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一切，更勇于承担自己的错误。他的格局，确实高过了孙玉伯。也成为《剑啸江湖》中最大的亮点——对于秦百川这样的人，我永远是敬佩的。

楚江南了，那份风流儒雅、聪明狡诈、腹黑阴险、心理变态都把握到位，只是也不再是古龙原著中“凤凰男”律香川了，这一改，人物的逻辑被彻底改掉。我倒觉得这个人物的成功多半要归功于甄志强的英俊和优雅。一米八的模特身材，俊朗的外形和多变的个性演绎，再加上编剧厚爱，给了他多次反转的机会。所以让很多人都因此爱上了甄志强——就我个人，肯定会更喜欢白少，甚至偏爱黄维德多些。

如果说整部剧的缺点，那恐怕也很明显：过多的反转影响了剧情的逻辑；白云作为主人公却缺乏个性魅力，和秦莫愁的情感显得腻歪；秦莫愁对抗父亲时尚能显示出几分又爱又恨的光彩，一旦面对个人情感简直就是为了苦逼而苦逼；而剧情进入集之后，尤其是最后两集，编剧强行把最开始5集强调的有情无情之剑之争上升为大爱小爱之争，什么心念苍生，什么天下责任，不是不可以，但能力所限，真的上不去了——那就摔得有些惨了。个人感觉结局甚至有点莫名其妙，节奏全被打乱。哎呀！ATV确实有时候有佳句而难有佳篇，总是在某些地方用力过猛。

ATV往往请不起当时最大牌的演员，在制作经费上，也似乎较TVB要少，大制作场面、武打设计都不算强项。然而它的确拥有一批最好的编剧，非常用心，非常虔诚，总是不断想要在注定很难包容的电视剧中，去挖掘人性的复杂和深度，拷问世事的荒谬和无常，并在这种无从言说的善恶是非中，注入人对抗命运时焕发出来的强悍生命力。哪怕是最不起眼的角色，也会有属于自己的高光时刻——因为他们各自的执着，信仰和底线而焕发的光辉。

即使越努力，越执着，便越黯淡，越徒劳。

真是浓浓的悖谬感……

然而，若你不挣扎，命运就会吞噬你，若你挣扎，它就毫不留情的嘲弄你。

没有对错，每个人只是做了自己的选择，只要有选择，或许，就足可以对得起自己的一生了吧。

——按照自己的意愿活过，有怨，无悔。

可作为观众，我只能说，感谢这个世界还有亚视的存在，让我知道，武侠剧还有这样的可能，还能达到如此的深度。也许围观这样一场近乎飞蛾扑火的挣扎，一切就已经无需多言了吧？